此时,墙面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十五分。离天明仅剩六七个小时了。贺予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神情,在段璀珍的轮椅之后,步入了电梯。“按一下示数。”段璀珍幽幽道,“你离得最近。”贺予按了。段璀珍仍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我在想那是什么设备。”贺予不动声色地答道。电梯下降,几秒后,到达了相应楼层。段璀珍终于在仓门打开时转开了视线:“很快你就能体会到了。”她坐着轮椅出了门。贺予在此时才略微地松了口气。——天亮之前一定要回去赴约。这才是他的真实所想。这也是他唯一的牵挂了。还是失约了谢清呈在套房里等了贺予很久。没有烟抽,等待变得格外漫长,但他仍等着。房间内的电视在播放着,这里接收到的几乎都是英文频道,唯一一个中文台,里面正播娱乐综艺节目,一些明星嘻嘻哈哈,谢清呈觉得好烦,但也没有拿起遥控器把它关掉。他靠在沙发上想,如果没有广市海战这一件事,贺予现在大学都已经毕业了。以他的能力,一定已经寻到了好的工作,做起了项目,没准过一两年就能在电视上或者影院里看到他的作品。谢清呈成熟之后,就不喜欢看任何片子了,电影院也去得很少,但他想,如果是贺予拍的,他会去看的。贺予是特殊的。他心里有很多话,都想在今晚对这个特殊的人说。也只有在今晚,才终于能对这个人说。他想等贺予回来,就对他说,小鬼,三年前,你把对世界最后的信任全给了我,却几因我而死。我很愧疚,以至于后来你无论做什么,我都没有怨恨过你,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把所有的怨气发泄出来,就能变回从前的模样,那也是好的。毕竟是我欠你的。毕竟我当时也没那么想活了。他想等贺予回来,就对他说,对不起,贺予,我伤害了世上唯一一个炽烈地说过“我需要你”的人,你把一整颗心都双手捧上给了我,用生命和尊严守护我,宁可背负犯罪之名也不想令我难过。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不会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爱。可这样的爱在我想给予回应时,已成了墓园里冰冷的无名之碑。对不起,其实我连自己都憎恨自己,为什么能无情至此。我没有奢望过你还能放下仇怨,可是你最终还是对我说,我不恨你了。——“我不恨你了,你不要怕。”谢清呈想告诉贺予,他其实不怕死。他不怕死,也不怕疼,他不怕污名加身也不怕一穷二白。他堂堂正正磊磊落落的一个男子汉,横竖只求一个问心无愧。但贺予让他问心有愧了,海战后飘落的那一份遗书,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愧疚。他其实很怕贺予一直一直恨他。所以那一天贺予抱着他说再也不恨再也不吵的时候,他已经觉得足够了,不敢再要求更多。而这阵子在曼德拉岛的相处,让他觉得就像做了一场梦。有时他甚至能在这场梦里感受到类似于当年的温情,只是他这个人感情迟钝,很久都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谢清呈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他想等贺予回来,就对他说,贺予,你还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在那个小酒馆里,或者就在这里。你还愿意吗?他想等贺予回来。他要等贺予回来的……谢清呈就在这样的思量中,一分一秒地等着。等到了最后,他就这样靠在沙发上模模糊糊的睡着了。淅沥沥……外面好像下起了雨。雨声中,他又梦到了贺予还在学校读书时的样子,贺予那时候笑起来有些青涩也有些痞坏,斯斯文文中透出些狡黠与恶质来。睡梦中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的沪大校园,在游园会里,他和贺予也是这样困在一座梦幻岛上。岛屿和学校离得有些远,在湖的中央,贺予用屏蔽装置使得它变得与世隔绝,其实和现在的情形很像。他们当时被一场大雨赶入洞中避雨,那个山洞里有历届学生的涂鸦,被命名为“秘密乌托邦”,贺予问他要不要也学前人,往洞壁上写些什么,他却拒绝了。他依稀记得那时候贺予问的是:“谢清呈,你没有什么梦想吗?”当年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早已没了什么意思,也没有了可能性,没了期待,也没有了渴望,所以他不曾好好地回答贺予。而此时此刻,在梦境之中,他觉得自己过了这四年,终于有了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