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易北海那些行尸走肉的人终其碌碌一生,也明白不了的道理。什么也不是的谢清呈,在他师父火化的那一天,留守在诊室里,接受一个又一个病人哀诉着自己的不幸。十点半的时候,他按下了暂停叫号的按钮。他起身,来到窗边,那一方小小的窗子竟成了连接他与老师最后的桥梁。曾经无数次,秦慈岩借故来他们科室散散步,就是这样在窗边和谢清呈笑着说两句话,抽一支烟。谢清呈那时候特别烦他,说你能不能别抽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个医生,总是这样抽烟像什么话。秦慈岩就哈哈地笑起来,说,小兔崽子又在管你老师了。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就和那一年秦慈岩把手伸给坐在台阶上困顿不已的他时,一模一样。鸣笛声响了,警车开道,哪怕是在医院的高楼上,也能听见下面自发送别秦院士的人们的哀哭。他们目送着殡葬车在大道上庄严而缓慢地行驶,手里持着洁白的菊花,口中齐齐念着诸如“悬壶济世”,“国士无双”之类的送悼词。可是站在小窗旁的谢清呈隔着雨幕看着那灵车,回忆起的却只有秦慈岩笑眯眯地说:“小谢,你又训我。”“如果舟舟还活着,那他和你差不多大,他保不准也会和你一样对他老爸耳提面命。”舟舟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以至于一个白发人送黑发的父亲,终于可以在那些阳光灿烂的午后,和谢清呈这样平静又温柔地提起。而谢清呈此刻看着他远去,点了支烟。然后他把它搁放在秦慈岩曾经好多次伫立着抽烟,和他说笑过的窗边。烟灰簌簌。青霭在大雨瓢泼中幻化成了布鲁克林的水母们,从更早的岁月里,从秦慈岩留美求学,秦院士还是小秦同学的岁月里游曳而来,向这位洁白无垢的长者道别。“这是最后一支烟了,老秦。”谢清呈站在烟气中,轻声喃语,合上了眼睛。那一瞬间,香烟的气息让他变得很宁静。好像秦慈岩还没走,什么恐怖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那个老头儿还微佝偻着背,站在他身边,过一会儿就要回到隔壁的办公室里,临走前会轻带上他的门。谢清呈甚至觉得自己隐约听到了那细微的“咔哒”一声。可是他知道那不过就是自己的幻觉而已。他的老师,他的半父,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医生,他以后再也遇不到的良师慈父。再也回不来了。外面车队渐远,鸣炮庄严,屋内的烟燃尽了。谢清呈的办公室里插着一束百合,他把那束白花轻轻抛下了楼台。他知道菊不是秦慈岩喜欢的花朵,老人会更喜欢百合芳菲的送别。在那一刻,谢清呈终于泪落如雨。他好像又成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他也只有在今天,在向他的老师告别时,能最后一次,回到少年。他尝别离苦秦慈岩就这样走了。可是更残忍的事情还在后面,竟还远远没有结束。秦老死后,警方来进一步调查案件,在调查到当初易北海之母第一次是和谁接触的时候,他们忽然找到了谢清呈。“易北海母亲第一次来沪一医院问诊时,在楼下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挂号,是不是你上前询问了她情况?”谢清呈的眼眸静如死水,他说:“对。是我。”这也是谢清呈为什么当时劝秦慈岩不要违规给那个病人治病的原因。当初易北海之母茫然无助地独身一人来到沪州,背着一袋子寒酸的土产,浑身散发着汗臭,在医院大厅站了整整一天。后来有个医生下班时注意到了她,询问了她情况,并且把她的病例递给了同事。那个医生,不是别人,就是谢清呈自己。谢清呈当时是觉得她可怜,随手帮个忙而已,他递病例的时候还不知道病人非常详细的情况,更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家里有那样一个游手好闲,蛮不讲理的儿子。后来他知道了,便几次劝过秦慈岩不要在这个案子上做任何逾距的操作。“她的情况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可以申请减免,可以尽力而为,但你不能又觉得自己是德高望重的院士,没人能把你怎么样,所以就一力承揽,老秦,你听我说……”“她都已经这么严重了。”秦慈岩推着厚镜片看着眼前的片子,头也不回地对谢清呈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人命要紧。”其实不止是谢清呈,其他医生也劝过他。但他们的角度和谢清呈又不一样。谢清呈是担心出现医疗事故,出现医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