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呈看见了,但他说——“我不可能在一个病案上耗费一辈子,谢雪更是如此。我只能给他以疏导,而他缺失的,想要的那种爱,我给不了他。我妹妹也一样。”可是如果一个人本身就拥有爱,又为什么要连自己都骗呢?什么样的骗子,会欺世欺人,最后却把自己骗的最深。只有最穷最穷的骗子会这样。他有的太少了,流的泪又太多,他连一句生日快乐都得靠想象获得。如果不欺骗自己,他还能靠什么这样微笑着活下去?所以哪怕是在自己面前,他都戴着一张微笑的假面,死死地扣着,不肯摘下来。他连自己都诓骗。谢清呈说得对,他是有尊严的。他不希望被看成是一个病人,不希望被看成是一个疯子,他知道以贺家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他摔下来瞧他的丑态看他的尸身在他的鲜血上狂欢,为此他愈发的好强,他根本不希望把自己的疮疤亮给任何一个人以获得怜悯。贺予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站了很久。久到时间都好像变得有些模糊,他目光薄而锋利,一遍一遍掠过面前这片冰冷的信息潮汐,最后锋利的目光也好像被潮汐侵蚀了,变得支离而恍惚。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一张假面,和血肉共生,此刻却被谢清呈残忍地撕扯下来,他抬起手,无声无息地触碰到自己的脸庞。疼。好疼啊……疼得让他的心,让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好像就在这一夕之间,什么都不剩了。谢清呈的信条是假的,谢雪的亲密是假的,他给自己的安慰是假的,最后连他的自尊,连他用以保护自己的硬壳,那一张面具,也是支离破碎的。他直到此时才惊觉,原来自己那张可笑的小丑似的脸,竟已在谢清呈面前暴露了那么多年。所以他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呢?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傻!冒着生命危险去陪伴那个人,或许就为了一句认可,为了报答从前谢清呈给他过的那一线希望……他连命都不要了,竟是为了去讨好一个骗子,讨好一场弥天的谎言!贺予轻轻笑了起来,躬着身子,靠在墙上,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像是坟墓里的厉鬼诈尸还魂,内心的病魔披上斗篷在暗夜里游曳而出,他以手加额,笑声近趋癫狂,似怒似恨,似悲似疯,眼泪不住地从面庞上淌落……真是太痛了。他看到谢清呈在他面前向他张开手,手掌中央却躺着一把冰冷的手术刀。这才是真相。他看到谢雪笑着向他递来巧克力,再一眨眼她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这才是真相……他又看到……他又看到他站在落地窗前,外面是狂风暴雨,老宅内的古董座钟敲了十二下,夜深了,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昏暗。可没有人敲门。始终没有人敲门。他就那么一直等着,从天黑,等到天亮,风雨都停了,长夜也央了,而他却等不到一句真心实意的生日快乐。这,才是真相。他又看到他躺在拘束床上,针剂刺下,口鼻被蒙,他像一只濒死的兽在挣扎着在哭喊着,可是他却喊不了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是一座孤岛。没有桥。这他妈才是真相!真相!!!一个得不到爱的孩子,为了与内心深处的病魔抗争,为了努力地活下去,他骗天骗地,骗了自己好多年……这一刻。贺予靠着墙,肩上的绷带已经被他报复性地扯开了,他让自己的伤口崩裂鲜血横流,只有血腥才能让他感到快慰感到真实感到他确确实实是活着的!他有一具皮囊,流出来的血时温的,他是个活人,他活着……他活着……他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手指节节泛白,青筋根根暴突,他像瞎目断爪的恶龙,失去了温柔对待的珍宝也失去了赖以藏身的洞穴,他被迫曝光于青天白日之下,身上每一处丑陋的伤疤都能被人随意检视和嘲笑。梦,终于是醒了。他挣扎了近二十年,他还是个疯子。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从来没有人在意过他。他除了一个拙劣的谎言,什么也没有。他竟什么也没得到过。疯魔太痛了。合同的骗局,谢雪的真相,谢清呈的欺瞒,头也不回地抛逃……十九年如在梦中,他以为他伪装得很好,欺骗着众人,其实他才是那个被骗的最惨的疯子。贺予抱着头哀哀嗥叫着,像是落入了陷阱里浑身是血的困兽,那声音都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了,他嗓音喑哑撕裂,眼睛里茫然与疯狂半掺,他就这样抱着自己在角落里坐着,怕冷似的蜷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