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原来是不懂的,如果不是那次他负伤归来,在他耳边用那般温柔缱绻的声音说“令君,我回来了。”如果不是他在唇边落下的那个脆弱如璘叶的吻。杜梨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懂的。同为男子,他怎么能?晏兮他,他这种人怎么能会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呢?男人和男人已经是违背伦常,更何况他们是这样的立场攘奸除恶,原为我愿。然而杜梨的心却不似从前那般镇静,清河县的碧山城隍庙,他不敢再住下去。不忧昨日,不期明日,离开这里,像从前一样无染坚定地走下去杜梨不知道,一个人以什么样的心境,可以独自面对荒芜的沙漠,默默等待十六年。大好的年华,十六年的光阴,都赋予了黄沙,等那个漂泊浪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的人。他受尽刑罚,对自己示好,却不敢以真实皮|囊相对;面对刍灵,与自己执手夜奔,危急时刻,立下同生共死的诺言。他在满是黄沙的石窟中趴伏在脚边,紧紧抱住杜梨苦苦哀求,求自己再救救他。他在自己陷入讹兽的障眼法,被人误会时挺身而出,毫不在意地背下诋毁,你个小鬼,别认错了仇家!他在狭小的山道上,面对众多贪婪的食金鬼,负伤却毫不退缩,只为护住殉玉剑,怕自己生气,咬牙沉默不敢出声。他在窗前细细地为自己戴上虎魄,或是更久一点,他在清河城隍庙的神像前,那日烟雾缭绕,他闭眼祷告,令君,我希望你平安。在杜梨看来,世间万物,本无高低贵贱。他从来都不吝啬给予,也不执着于回报,可他知道什么是动心忍性,什么是泾渭分明,他分得清善恶,辩地清黑白。像晏兮这样的林中恶兽,补麋鹿而食弱小,救一命而伤百命。慈悲不得法门,则荼毒生灵。与其慈悲,不如狠心。对于恶人,狠心地惩罚才是另一种形式的慈悲。可是这样一只恶兽,流出来的血却是那么温热,沾在杜梨手上,烫得他不想再碰上第二次。晏兮为了一己私欲,可以屠杀一座小城可他在杜梨面前,身无完骨,满身血痕也不吭一声。他疯起来把杀人当做游戏,可他也能以身试险,披覆毒衣,把胸膛送到殉玉剑下,只为杜梨能够振作起来。他嘲笑报恩的人愚蠢可笑,可他却把一只已经发黑变质的橘子饼揣在怀中,辗转幽冥狱下亦不曾离身杜梨见过最扭曲的妖怪,见过至高无上的天帝,见过最富有的商贾,到过最寒酸的茅舍,他对万物存了悲悯之心。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晏兮这样,这份悲悯,无关情爱。他却不知给还是不给。仅仅这个问题,就让杜梨备受煎熬。晏兮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在脑中回响,杜梨一会听他欲言又止的忍耐;一会儿又听到他卖乖讨巧地撒娇;一会儿又听见他在酆都痛苦隐忍地喘息;一会儿又听他恶毒阴险地嘲讽“你想拯救苍生,好大的笑话!痴人说梦!看看你现在这副半鬼半仙的样子,连自己都救不了!”;一会儿听他试探又满腔真意地剖白“我就做晏兮,只做你的晏兮,好不好!”“他怎么能呢?怎么能”杜梨一遍一遍地呢喃。“杜梨,我喜欢你。”晏兮的话如同从天而降的一声响雷,打破了他们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微妙平衡。打得杜梨措手不及,逼着杜梨面对这份炙手的感情,心绪惶乱不堪。杜梨知道真心难得,世间的温暖尤其宝贵,别人对你不好,冷言冷语,是很好处理的。但少年颤巍巍地碰了一颗真心给他,这个时候他即便再恨晏兮对旁人冷漠残戮,却没办法对这份真心嗤之以鼻。杜梨甚至来不及震惊,心脏瞬间狂跳,他觉得太可怕了,他在听到这句话时,竟然不是恶心,不是厌恶。晏兮的话语逶迤绚丽,仿佛占尽了人间春色。那一瞬间,杜梨只觉眼前炸起了大团大团的烟花,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茫然,只想快速逃离那个甜蜜又危险的陷阱除夕的夜晚滴水成冰,杜梨并不觉得多冷,他感受到脚底下是一条银亮的白练,仿佛水重重地击在身上。水珠四溅,睁不开眼,像是从前露陌峰那一提丹泉,从头顶一直往下浇铸的凛冽,那种淋漓之感犹如替他挡着千万支箭,既痛彻心扉有充满拯救的快意。他张开双手,一跃而下“杜梨,你怎么能!”悬崖上传来一声愤怒的暴吼!一个黑影迅疾地撞了上来,紧紧抱住杜梨,把他箍在怀里,并企图抓住悬崖上垂落的几根枯藤来阻止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