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席泠却只能深陷。等到杏梢半笼新月,他独坐榻上,柏仲那张明察秋毫的笑颜如浪浮现,以及他那些警心之言:“林戴文得皇上宠信多年,绝不单凭一点经国之才,还得靠他为人处世。南北直隶,南京是个漩涡,北京是个比南京是个更凶猛的漩涡。天子脚下,权势中心,内阁、六部、三法司、司礼监……哪个是省油的灯?要在这些人眼皮底下混出个名堂,走到皇上跟前,仅凭一身才学,能行么?”“碎云,你别忘了,天底下有才之人,并非只他一个,也并不只你一个。有才又有人护着,方能走得长远。可别人,又凭什么护着你?难道真凭你是个可造之才?就算你真是个经天纬地之才,与他们又有何干?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来往,一向只谈个‘利’字。”柏仲蔑笑的眼像炕桌上明灭的烛火,嘲讽地挤着。他也嘲弄地自笑一下,将写满字的纸张搁在手边。那些未雨绸缪的纸张摞得一日比一日厚了,铺开来,必定是条长长远远回不了头的路。回不了头,就走到底吧。他折朽而笑,抬眼间,箫娘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帘底下,穿着水青的掩襟长衫,规规矩矩的,连妆也未卸,却散着长长的乌发,秾艳的玫瑰香席泠老远就闻到。他搁下笔,朝她招手,“怎的还没睡?”箫娘睡不着,日夜自苦自恼地期盼,到底该不该在没有他任何由衷心里话的情况下,就妥协给他?自做斗争好几天,他却倏地忙起来,平日午晌就归家,近日却不到日落不见影。愈发叫她心里没着没落,她是了解男人的,没有扎扎实实的关系,情分不过是一缕青烟。她要成为他的责任,他肩上妥实的担子,就得连人带心都押上去。事到如今,她心里已经有他了,就不再有别的路可走。“赌”一把吧,她对自己说。然后眼含春怨,如烟如雾的湘裙款动,在对面坐下。席泠认真凝望她一瞬,又想起柏仲的话来。人与人之间的来往,一向只谈个“利”字吗?未来是个风眼,他眼前就站在这巨大的风眼前,他不知道卷进去,能不能长久带给她利益,免不得有些灰心。箫娘见他又发闷,挪灯将他照一照,“你在愁什么呢,我在那屋里都听见你叹气了。”席泠欹在窗畔,把槛窗推开,斜着眼睨她,“公务上的事情。”“是为仇家?”灯影跳了跳,箫娘从容地扭头拿来绢丝罩笼上。微弱的一簇火苗变成软软的一圈光,晕着席泠一点惊骇,“你晓得?”“你常与何小官人院中说话,模模糊糊听见你们议论过仇家。他们家,是牵扯上哪样了不得的官司了么?”席泠端起脑袋,将一条胳膊搭在窗台,饶有兴致地睇她,“怎的,有些为仇九晋担心?”箫娘随手拣了只笔洗里洗干净的笔朝他掷去,“你哪只眼见我为他担心了?!”笔尖的清水渐在席泠脸上,他抬手抹一把,行容里有些目中无人的高傲,“既不是为他担心,我就好告诉你了,仇家不值当我愁什么,我愁的是新到南京的江南巡抚。”箫娘晓得,这是个大官,连连咂舌惊叹,“你连江南巡抚都攀上了?那咱们家岂不是就要飞黄腾达了?!”“攀”这个字眼或许不大中听,席泠眼色冷了冷,失了个颓废的笑,“别急着高兴,人家让不让我攀还不晓得。”一笑,就迷了箫娘的神魂,她由墙根与炕桌的缝隙里爬过去。席泠放下一条膝,打开怀抱自然而然地拥她在怀里,撩起她一缕发在鼻下嗅一嗅,“你洗了头发?好香。夜里不要洗头,落下头风怎么好?”她像没骨头似地伏在他胸膛里,仰着脸十分满足,“我就是等着头发晾干才没睡。不想你在这里愁公事呢。你这椿事情,我在行!奉承人,无非就两点,一是人情,二是银子,总有一样是他要的。”席泠垂望她这副笑脸,说着恶俗的话,却是满眼的坦诚与天真。他正是被她这点复杂的特质吸引,着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说到根上了,可也过于简单。人与人是不同的,有的人有一样就满足,有的人什么都想要。你头脑总这样简单,往前给人做丫头,肯定没少吃亏。”“谁说的?”箫娘故意作得娇滴滴的模样,撅着嘴,借着这一点不服气的形态,凑到他下颌底下,实则是个讨吻的形态,“家宅里的事情不似你们官场,可比你们还芜杂呢。你们左不过是争名逐利,可家中除了争名逐利,还有许多理不清的情谊在里头。”席泠聚眉想一想,认真点头,指腹把她微鼓起的腮刮一刮,“说得不错,你还是聪明伶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