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通过唐席与徐钻天达成了交易,拿认罪换取宽赦,先缓决,再减刑,一旦他们临场翻供,胆敢将唐席与徐钻天牵涉在内,从而损及九千岁的威严,那么必将招致极其严重的后果。这也就是为什么,父亲拼死也要否认万漪的说法。“你看上的女人是个十足蠢货。婊子也只会在恨你的时候才坑你,蠢货哪怕为你好,都是在坑你……”骤然之间,父亲对万漪的贬损浮起在耳畔。柳梦斋回首望了望呕血不止的老父,又看看不远处一脸惶恐的万漪,他明白,她不是在坑他,她只是想救他,他完全明白的。“这婊子说谎。”他抬高了声调,但并不显得愤怒,语调冷淡又克制。万漪猛一抖,直直瞪住了柳梦斋。但她迅速扔掉了受伤的情绪,记起了唐文起的嘱告:柳家一定会因惧怕报复而畏缩不认,而你,你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你一定要挺住。她会挺住的。“大爷,你、你别怕,你说实话!你不是和我说过,说徐钻天、唐席是一伙的,他们和詹盛言都是一伙的?你照实说好了,大人们会替咱们做主的!”柳梦斋那轮廓锐利,已微带佝偻的侧影犹如一道弯弓,他一眼都不朝她看,却照样瞄准了她。“老爷们,这婊子说谎。”祁有麟再次怒喝一声,唐益轩拦住了下僚,和颜悦色道:“柳梦斋,你称证人说谎,可有确实证据?”“若无真凭实据,怎敢在诸位老爷前妄言?”“你有何确据,上前来说明。”他拖着脚上前,再度跪下去。“十月二十七日,留门‘五爷’曾接我命令,在狗场处理过一具尸首,该人是白万漪远房的舅父——”“你所说,跟本案有何关系?”“关系极大,老爷容禀。”“那,你长话短说吧。”万漪只听柳梦斋冷不丁儿提起她那“舅舅”,已一阵寒战。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形貌已大变,她看他,突然像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由他那里,有一群冰冷又细小的恐惧飞快地向她爬行而来,啃进她毛孔里。而他,继续面无表情地、眼无余波地说道:“那人是我亲手所杀,而我杀他,是因为我发现,白万漪还只有六岁时,就与这人有了奸情。”满堂哗然。祁有麟将大肚子顶住了堂桌,向前一倾,“你说,几岁?”“六岁。而这个婊子,她不敢欺瞒——”柳梦斋稍作停顿,往唐益轩脸上带过一瞥,含糊其词道,“她另一位权贵客人,却拿我当冤桶,让我花了六千两为她破瓜。她那瓜,早破得瓜子都不剩了!此事,怀雅堂那个老虔婆也一清二楚,老爷们若不信,可将其提来严审,便知犯人所说的全都是千真万实。”在座的所有人都目睹了一种稀世罕见的景象,他们看到了一颗心破碎的样子。就连那些高坐堂上、心硬如铁的老男人们也都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个女孩子的一颗心轰隆隆地破碎掉,就像是高楼在沉陷、大厦在坍塌,顷刻后,空中只留下激荡的浮尘。她整个都像是灰尘堆出来的影子,变得又黯淡、又透明,“哥哥,你、你为什么……”“你闭嘴!”柳梦斋第一次激动了起来,他抬起了沉甸甸的两手,戴着手铐的铁器之声指住她,“你受了何人指使,奸谋叵测,胡乱攀咬,妄图利用我留门制造乱局,我怎能容你得逞?”然后,他收拢了声音,音色忽地变轻、变脆弱。“老爷们,好像这样一个六岁就同野男人苟合、卖初夜都要骗买主的小婊子,她说出来的话,哪有半个字可信?”众人还未完全从这一冲击中缓过神来,骤听院中腾起了七嘴八舌的呼喊:“老爷子!老爷子!”不知几时,柳承宗已阖目睡倒在地,他捂着自己的心口,铁镣压在胸前,血流了一胡子。柳梦斋呆愣了一刻,源源不绝地淌下泪来,就好像那些泪水已被他积蓄良久,只在等派得上用场的一刻。他一边哭,一边拖着脚镣向柳承宗那里曳去。官员们、差役们都没有阻挡他,那毕竟是父子之情。不多久,随堂的医官也赶到了,他伏在柳承宗身上听了一会儿,摇摇头,“此乃猝脱,六脉俱无,气息已绝。”就这样,不可一世的柳老爷子死了,就像一堆随随便便堆起来的破布。“父亲!父亲!爹!爹您回来,您老一辈子狠心,怎么到了也这么狠,留儿子一个人哪,爹……”柳梦斋悲痛的呼号令人动容,就连审判官当中都有人深受触动,红了眼叹起气。唯有一个人,对这震天动地的悲痛毫无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