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感戴慈恩,谨遵懿旨。”“行了。”那声音转向一旁,“把她带下去吧。”接见就此结束,自始至终,书影连太后的模样都没瞧清楚。接下来的一天,是劈面而来的各项杂务,要不就是一动不动地戳在那儿站班,除了吃饭,书影连坐下来歇一歇的工夫都没有。好在她早就伺候过白凤和龙雨竹,又在入宫前学习过各项规仪,能忍受,也能吃苦,绝不至于出什么纰漏。到晚上宫门下钥,夜间没差事的太监们就准备出宫了,恰在此时,有人寻个空子把她叫到一旁。“影姑娘。”这人是带她进宫的那名太监,也是慈庆宫的管事牌子,名唤杜廉。杜廉的年纪约莫五十往上,一张虚肿的黄脸,鼻梁平坦,鼻头肥厚如球,眼睛有些红烂病,总含着一泡泪水,尊容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但书影一见他,马上就喊了声“干爹”。只因宫女不能够随意出宫,平时想要买些零碎日用,或想和家里人捎带些东西,免不得要托相熟的太监办理,且为了避“菜户”[2]之嫌,几乎所有的年轻宫女都要找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太监做“干爹”,书影入宫前,杜廉就叫她拜了干爹。“您今儿不在宫里值夜?”书影搭讪着问他。杜廉没答她,光是笑眯眯拍拍她的肩,“姑娘,你本是必死之人呀,蒙九千岁的宏恩,咱才能从妓院、从监狱里起拔出来,当这份体体面面的上差。人要存着感恩之心,你懂干爹的意思么?”“干爹教得是,影儿全都懂。”杜廉还待说什么,忽见那边伸过来一道影子,他就哼一声,走掉了。墙角后,若宪转了出来。照理说,她至少也该有三十八九年纪,望之却如二十许人,细眉细眼,直鼻薄唇,五官虽不甚美,却自有一种清高的气度。她不动声色瞪着书影,“来。”书影随她走回自己的下房,若宪弯腰从她们几个女孩睡的大铺铺脚摸出一个长条布袋子,“晚饭没吃饱吧,再给你补一顿藤条面!”她拉开袋子,取出一根藤杖。姑姑罚小宫女,小宫女向例是不许喊,也不许躲。为此书影只有笔管般地直立,任由那根藤杖在她全身乱抽。“先数十下,十下之后再说。”一道深沉动听的嗓音浮起,从虚无里鼓励着她。于是书影默默地数着:一、二、三……都会过去的,詹叔叔早已和她一一预言过她不得不面对的一切,然而这一切终将过去的。“影儿,尉迟度他们可不会跟你说实话,是要拿你做我的活穴,送去太后身边镇魂。他们会告诉你,太后想找个人了解一下我的近况,因此传你去宫中问话。太后也早处在他们的掌控中,不得不屈从安排,表示出和你‘一见投缘’,就此将你留在宫中。而入宫前,阉党会先把你送去命师那里接受施法,对你本人的说辞则是你隶属贱籍,且曾入狱,致使身带邪祟,既朝见太后,需得事先以法术除秽。过后,应该还会送你上宗人府去学习宫中礼节,到时候多半要指给你一名太监当干爹,我估计会是杜廉,他是我姐姐宫里的管事牌子,也是尉迟度的爪牙。总之无论这人是谁,他准定会对你表现出慈爱关照的样子来,施以小恩小惠,最后搬出一套假惺惺的劝词,说你本是罪臣之女,又先后落进妓院和监狱,本来死也没有出头之日,却蒙‘九千岁’特恩,许你以戴罪之身抬籍入宫,要是你知恩图报,愿为千岁忠心办事,说不定还会有恩典清理旧案,为你亡父平反。这一招,一是要收买你的心,二来是要做给太后看,使她疑你为阉党的眼线,如此一来,就算我私下曾叫你传递什么信息进宫,太后也绝不会信任你。一开始,你在宫中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千万忍耐,一面对阉党虚与委蛇,另外悄悄相机行事,取信于太后。影儿,从今后,可不再是单单的受苦、受辱那么简单了,你必须同时生活在两个天地,一个红若丹砂,一个白若羊毛,你得在其间不停地穿梭,并随时记得自己在哪里,别犯错,任何一个小错误都会让你掉进裂缝里,重新落回这地方。影儿,叔叔动用了最后的力量才把你托出去,你不准再回来,否则我死也不原谅你。好孩子,聪明点儿,坚强点儿,碰见避不开的难事,咬紧你心里头的牙,先数十下,十下之后再说。竭尽所有,保全自个儿。”为防窃听,他是贴着她面颊说出这番话的,迄今书影的身体还能回忆起那一阵阵的寒栗:不单单因为他和她耳鬓厮磨,因为他的气息和声音,更是为了他所描述的那黑暗的竞技场。在这封死的斗场内,谎言之下并不是真相,而是另一重谎言,拨开了烟幕后也只有更深的烟幕,镜子外的还是镜子,影子嵌套着影子……唯有失败和流血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