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一对余泪犹然的眸子与他对视,一眨也不眨,“哥哥,他们就约在了今夜子时三刻,庆云楼。要不,你上屋顶去听听?要是晓得那些人打算拿什么来对付你们,也能提早有个应对。”她并未明说,这建议其实来自佛儿。只因柳梦斋曾嘱托过她,不愿人得知他耳力过人一事,她也就不愿他得知,她早已将他的异能、癖好、他可爱的样子、他迷人的笑容、他白天说的话、夜里头咕哝的梦话……一一分享给了佛儿,就好似当初她和书影一起在被窝里分吃同一块桂花糕。这不过是姐妹们之间甜蜜而琐碎的时光,他一个男人理解不了,也就没必要知道。柳梦斋却以为这是万漪自个儿转出来的念头,不由得笑起来,“咱们英雄所见,不,公婆所见略同!就这么干吧。谢谢你小蚂蚁,你又帮了我一遭,你帮的是我全家,是我们整个留门。我代上上下下向你拜谢了!”他说着真就起身来同她作揖,闹得万漪一下子就破颜为霁,“哥哥,你可折受死我……”万漪沉浸在似悲似喜的感觉当中,她为她的男人扛起了黑暗,也把出口的光明指给了他,她是一个甘愿付出的人、一个有用的人——只要这样,她就别无他求。柳梦斋也心存感动,他觉得他的女人就像是一道护身符。她偎过来,又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哥哥,等风头过去,我想在天帝前为祝公子献奉一百副,不,一千副钱粮,代他消业,也替你赎罪……”“那自然,那自然。”他顺着她说,胸怀间不无歉疚。就在更高的一层楼板上,佛儿正踞坐在缭绕的水烟烟雾之中,她虽没有一对隔墙捕音的妙耳,但也完全能摹想出事情的进展。想必此时此刻,唐席曾吐进她耳中的每个字,又已从万漪的嘴里传到了柳梦斋耳中——好似是一个击鼓传花的小游戏。而那险恶的鼓声,马上要戛然而止。当夜,柳梦斋提前很久就到了庆云楼所在的万元胡同。他的心思今非昔比,缜密了许多。他并非不信任万漪,但他依然保留着薄薄的怀疑:这也许是个陷阱。因此他先在胡同四周来回走动了几趟,各处均不见异状,更谈不到有什么设伏,这才安下心来等待。子时初,各处茶楼百戏散场,清宵默,钟漏沉。不几时,就见二人步行前来。其中一人略带病相,脚步虚浮,头颈处还包裹着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不大看得清脸孔,搀扶他的那人柳梦斋倒认得分明:“花狼”张客,万海会中的二号人物。那么能令他低眉服侍的,无疑就是唐席本人。柳梦斋见唐席抖肩猛嗽了一阵,张客即向他问道:“三爷,您伤风得厉害,这好像又有些发热了,不如休息吧,我代您进去谈?”唐席却摇摇头,自己手擎一灯就穿入了楼门,张客只好把守在楼外。柳梦斋原潜身在楼檐前的一棵梧桐树上,这便做出几声鸟叫风鸣,遮掩住自己翻身上房的动静。他扒住了房脊,追踪着唐席的步声与嗽声,而后轻挑开瓦缝,果然见下方一盏孤灯——为避人耳目,整座深敞的戏楼里只这一点灯。而唐席的眉眼就浮起在光环边缘,他仍未揭开口鼻处的围巾,不时地大声哑嗽。你这头糖蒜伤风了吗?柳梦斋伏在他头顶上气狠狠地想,要是你不尽快好起来,就再也没机会好起来了,牢里头可又潮又冷,而我很快就会把你扔进去,你将和你主子徐钻天,还有你主子的主子詹盛言一起在那里烂掉!柳梦斋不光对唐席意图反击的行径感到强烈的不耐烦,他对包围着自己的一切都报以怨愤。当他明明应当在万漪的身畔安躺,享受她眼睛里对他的爱恋时,他却不得不趴在这儿,在冰凉刺人的冬夜里,在一钩冷月抛下的光束中。楼下的张客脚踏自己的影子,一动也不动。柳梦斋也不敢动,尽管他手足僵痛,还被寒冷激出了几丝尿意。终于,远远地奔来了一匹快马,柳梦斋即刻忘掉身体上小小的不适,兴奋了起来。然而来者却并不是马世鸣——柳梦斋认得马世鸣。难不成他为了避嫌,不打算亲自露面?无论如何,那位“特使”一样被张客放入了庆云楼。柳梦斋细意聆听特使与唐席的交谈,却只听到马大人今夜别有公干,因此约期延后。唐席病得非常厉害,嗓音完全走了样,几近失声,但语气里的失望却呼之欲出。柳梦斋也失望至极,但随即又感到一股喜悦的热流。对,唐阁老那阵子不是拒绝同我柳家见面吗?今夜马世鸣爽约,是否已说明他决定抛弃唐席?那就意味着密信将被呈报给九千岁,最迟到明天,徐钻天就会被投入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