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某个叔叔写给其“贤侄”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令人咋舌,叔叔是在押的囚犯,“贤侄”则是在逃的苦役,叔叔要侄子到京后去投靠一位“徐大人”,“持此信为证”,又称在这位大人的运作下,“二小姐”已被成功送入皇宫,而接下来还要依靠这位徐大人,“集齐密令,发掘宝藏,为天下诛阉贼”。但凡识文断字者,就读得出这信中所涉非同儿戏。信件马上被转呈到镇抚司衙门,还不到下午,掌爷马世鸣就捏着这封信,一筹莫展。信件还未经过严格的笔迹比对,但粗略来看,写信人正是在押的安国公詹盛言,至于他那位“贤侄”,从信件抬头的小字称呼,及内文所提的“二小姐”入宫一事来推断,应该是前翊运伯祝爌的长子祝书仪,而那位“徐大人”显然指的是阁老徐正清。马世鸣不由细细地回顾徐正清的种种言行,实不能想象他在与詹盛言暗度陈仓。但这是不是反过来说明,这两人的心机之重、默契之深?照理说,无论事情的真伪,徐正清都应立即被捕问才对,但令马世鸣作难的是,因审讯詹盛言无功,他这位镇抚司头目已引起了九千岁的严重不满,倘或再未能及早查知徐正清也属安国公一党,那么自己的位置就岌岌可危。尤其是,徐正清乃九千岁所倚重的左膀右臂,所谓人红是非多,万一是仇家精心构陷,那么一旦徐正清洗脱冤屈,也定会向当日逮捕自己的人展开报复。该怎样处理这只烫手的山芋?马世鸣慢悠悠地折起了信纸,叫了声:“常赫。”侍立在旁的常赫一言不发,近前俯身听命。傍晚前,徐正清接到了镇抚司马大人的邀请,说在私宅设宴,有事奉请。徐正清手头原还有好几场应酬,但比起那些人来,马世鸣这位细作头子是他最不愿得罪的。故而徐正清吩咐仆人们去向各位东道打声招呼,说自己晚些到,这就传轿直奔马府。入席后,他方知晚宴的宾客仅自己一位,马世鸣又东拉西扯不谈正事,这就表明情况很不妙。每喝一口酒,每表演一丝轻松的笑意,徐正清的心都被钳子捏得更紧一些。酒过三巡,一位下人匆匆走来,对马世鸣耳语一阵,捧上了一个又小又扁的油纸包。马世鸣拆开了纸包,掏出一封信函来,徐正清看不到其上的内容,但他能看见盘起的绳索、烧热的刀子、油锅已经在咕咕作响……马世鸣抬起脸来面对他,脸上涌起了歉意。徐正清遂感到一阵隐秘的解脱——这个人不会对一个背弃了九千岁的叛徒表现出抱歉!已停止的心脏重新开始了狂跳。马世鸣说北城出了件案子,原是小案,一个乡巴佬遭劫丧命,问题是,他们查验他身份时,发现他腰带里封了个油纸包,包里头就藏着这封信,“阁老,您自个儿读读看。”他把信递过去,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正清,但他失望了。人们总以为一个特务头子准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锐利的双眼,但马世鸣发现——在经过长达几十年的侦查、审讯、拷问后发现,你可以瞪着眼看,直看到两眼出血,但也看不破那些高明的说谎者;你永远也无法确定他们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刚才那一下皱眉或微笑究竟蕴有何种含义。这就是为什么,要有监狱和监狱里的一切,只有这些能挖出一个人真正的思想,就像敲开蛋壳,从中舀出颤颤巍巍的蛋黄。一想到这里,恨就被激发了出来,他已经把詹盛言敲得个七零八落,却依然没有找到那个人的裂缝,甚至连一个自怜的眼神也捞不到。啊,这个王八蛋,是所有男人自尊心上的痛牙。所以如果你真敢和詹盛言搅和在一起——马世鸣盯住了对面的徐正清——我会亲自为你挑选痛苦的。徐正清读完了那封信。他知道马世鸣自始至终都在紧盯着自己,只一个细微的表情出了差错,枪尖就会抵来他肋下。随一个个字在眼下流过,徐正清能感到惊惧、恐慌、焦急、愤怒正在一层又一层地涌过来,妄图攀上他的脸、占领他的脸,就像他督军时曾见过的那些援墙攻城的士兵们。城墙坚固极了,他固若金汤的脸孔未有丝毫动摇,曾花掉半辈子铸就的虚伪把他牢牢地围护起来。躲在那后面,徐正清急速地思考着:就眼前这个情形来看,马世鸣既然并未对我实施正式抓捕,就说明还没拿到过硬的证据,依然对我阁臣的身份有所忌惮,何况,一旦我被指为逆党,他的镇抚司也会因搜集情报不力而受到严惩……我最好别出事。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俩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