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人忽视她、轻慢她、欺侮她,管她叫“牢饭”,或者其他什么难听又滑稽的外号。她视野所及处全都是笑脸,男男女女们为她的美貌和珠宝发出大声的惊叹,他们偷窥她最为细微的脸色,争相满足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欲念,并为了没有成为第一个讨她欢心的人而彼此怨恨。万漪终于有所体悟:她在世间的座次已然被彻底调换,那些曾挑剔她的,现今都沉到了供她挑剔的位置,她可以任意把他们谄媚的笑脸挑来拣去,就像在盘子里翻动菜肴一样。而万漪清楚,是谁为她铺排了这一场人生的盛宴,为一个曾顿顿饭拿筷子头蘸点儿盐当“菜”的贫女。突如其来地,她喉头一酸,便偎入他怀里,“哥哥,你不来这些天,我老是做怪梦,梦见你被偷走了……”柳梦斋打了个哈欠,“谁呀,这么大本领,还能偷得走我?”“是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它’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了。我从梦中醒来,两手空空的,难过得心都发木了……”她听到了自己所说的,立时便后悔起来,深恐惹他不快,然而已无法收回;还好他丝毫不介怀,只慵然一笑,“又犯傻,自来只有我偷人,从轮不到别人来偷我。”她又被逗引得发乐,扬起粉拳轻捶他一下。他将她搂紧,犹带笑意,但声音沉了下来,令人感到一阵阵烘暖,“我晓得你心里头不踏实,别怕,我们这边已有了对策,不说十拿九稳吧,至少总还有与徐钻天他们一斗的余地。”“什么对策?”“这就不消你们女人家操心了。”“我不管别的,只问你,总不碍我书影妹子什么事吧?”他锁起眉头,摆出一副既透着气恼但又十分无奈的神情,一瞬间就在万漪心底唤回了猫儿姑的一席话:“眉毛每一抬、眼睛每一闪、嘴角每一撇……都可称之为一种‘态’,将之一一叠加,就有无可穷尽的‘态’。你的‘态’时时幻化不定,你这个人就能叫男人领略不尽……”为此,她习练过无数的挤眉弄眼,但直到遇上她爱郎的脸庞,万漪始悟这一番教导之精妙。说起来惊人,但那大千风光、天地旋转,果真皆涌现于这男子五官的每一轻微变幻中。万漪无法抑制对柳梦斋完美无瑕的肉身的热望,于是她将手拢起他面颊,又慢慢滑下他光洁的胸膛。他依然还赤裸着,身上结满了扎实的肌肉,但半分也不显笨拙厚重,一条条精细而修长,如绷紧的麻绳。他抓起她手指,在她指甲上连点了几吻,笑眼就在她指端漾开,“真拿你没法子,你要我保证多少次才够?你那个影儿妹子绝不会被牵涉其中的,啊。嗳!”“唔?哦!”万漪这才记起了自己的问题,接着又记起该怎样呼吸。她一下子面红耳赤,把头抵在他下巴那里,发出压抑又陶醉的笑声。他们下楼时,方见今日是一个薄阴天气,孟冬的寒气直往人衣裳里钻。刚走到二门外,万漪陡一下颜色剧变,她拽了他一把,缩回了院内,又将整个人藏在照壁后吁吁急喘。柳梦斋见她势如撞鬼,忙问说:“怎么了?是瞧见什么了吗?”在他再三追问下,她抖索着点点头,“那、那个人……他怎么上这儿来了?”“哪个人?谁呀?”“就是,就是那个人,我同你说过的……他就在外边,正和门子打问我呢……他怎么上这儿来了?他找我干什么?”她说着就哭花了脸,哭音像是由喉间一声声拽出来似的。柳梦斋但觉心脏停跳了一拍,恍然大悟。“小蚂蚁,你没认错?”她悲痛地摇头,掩面忍泣。“我马上回来。”柳梦斋转过照壁,然而他只看到了一个衣衫敝旧的影子佝偻着远去,护院正在后头粗声吆喝着:“邪了门了还,都什么东西!一个个也配来问我们万漪姑娘?”槐花胡同里看门的个个是火眼金睛,而柳梦斋记得万漪提过那人是她远房的“舅舅”,以小本买卖为生,因此必不是什么贵胄缙绅,哪里够格被请入一等一的销金窝?就算找到门上来,也只会被拒之门外。不过仅凭这一道背影,柳梦斋已和此人结下了深仇大恨,并且他的家教早就教会他如何处理仇恨,就如口渴了便该喝水一样自然。“地鬼。”他那一众跟班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排众上前来,“小老板?”柳梦斋低声吩咐了两句,话毕,便见“地鬼”疾步而出。其他的跟班都噤若寒蝉地目送其远去,他们这一帮“清客”在柳梦斋的门下各有所长,陪吃陪喝陪玩陪聊……但地鬼与他们都不同。他们负责的是提供各种生活的乐趣,而地鬼,这个从没人知晓其真实姓名的家伙——根据传闻——既是小老板的保镖,也是杀手,反正只和死亡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