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里,他在指间摸到了什么——那一张“喜帖”竟还纹丝不动地被他捏在手里。柳梦斋冷笑了一声,拔脚走开。他脚程甚快,不多时就到了唐府外。他的师父们全都是名震江湖的大盗,但即便在那些人的鼎盛时期,他们若见到眼下柳梦斋的身手,也会自叹弗如。这小子快得像夜风,轻得像一片树叶。用不了一时三刻,柳梦斋就摸到了唐文起所居的那一重院落,他踢开上房的屋瓦,找准一位鹤立鸡群的主妇所在,把手中的喜帖重重地投下去。别说一张纸,就是一颗心,摔落时也未便就能发出这样的巨响。一阵尖叫和混乱过后,腾起了一声女人的威喝,那声音听来既娇细又铿锵,“别吵啦!这不是刺客,是朋友。我且问你们,大爷人呢?”若非他这身份不尴不尬,柳梦斋真想自报家门,跳下来正正经经认一个“朋友”。他久闻这位唐奶奶是大同总兵家的小姐,素以狠霸彪悍而著称,此时亲见,果然是虎父无犬女,一介妇人竟如那精干的将士应战一般,点兵披挂皆在挥手间,浩浩荡荡就出了府门。他沿途潜行追随,但见唐奶奶率众到了槐花胡同,下轿就直杀向怀雅堂。人还未到喜棚下,已倒挽起袖管,扯开了嗓子号骂起来:“我把你个唐文起!你眼里还有我公爹没有?他老人家给你明媒正娶的人儿你不好好守着,你这是天生奇癖还是怎么着啊,啊?专好趋下流?还办起酒来了?你怎不上金殿给你那骚出蛆的花大姐请个诰命啊,啊?……”说也怪,唐文起在官场上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可一见这位奶奶,就像头被摁进了腔子里一般,吓得俊脸也灰了、声音也颤了,一句硬话不敢顶,单是小声哀求着:“有话回家讲,我这就跟你回家,你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别在这儿现眼……”唐奶奶哪里听他的?胸一挺,腰一叉,一口就唾在他帽上,“哦哦,你这阵子知道现眼了?我看你这花戴得挺美嘛!你不是想现眼吗?我今儿就好好给你老唐家现现眼!……”一行谩骂,一行就命人砸盘子、掀桌子。宾客们纷纷来劝解,她也只把眼睛一竖,来一个骂一个:“你们这群没筋骨的篾片!成天就勾着我家大爷在这骚窝子里胡行乱走,敢情你们的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做生意呀,啊?你们急着给她赚脂粉钱,她那贱命可也能接得住?……”跟着又把脖子一梗,面向新房高叫道,“里头的婊子你听好,你尽管去棋盘街拉生意,拉上谁我都不管,只别碰我家爷们儿。你耳朵里没塞驴毛,就去打听打听龙雨棠,这一回,你亲奶奶我可不会再像对她那么客气!你就有本事从我家老爷手里抠出钱来,我也叫你只能够垫背衔口,他给你做的那些个花衣裳,你也只能当寿衣装裹!听见了吗?再不放亮眼,惹到奶奶头上,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响炮踹!……”堂堂的首辅长媳、侍郎夫人、将军小姐发起威来,哪一个敢拦?因此那一群膘肥体壮的护院们虽都拥了来,却也束手无策。柳梦斋躲在人群暗处旁观着这一出由自己引来的全武行大戏,非但是眼界大开,而且居然对唐文起生出了一丝敬佩之意来。他自己也有妻房,倘或他那位高氏也好像唐奶奶一样,他肯定早就诀别红尘、了断凡心了!哪里还敢像唐文起一般不屈不挠在这花丛里打滚?好在唐奶奶的雌威虽横扫浊世,却不曾当真伤及万漪——还未到新人敬酒的吉时,她就已闯了来,因此只这般隔空大骂了一阵,就亲手把唐文起提溜了出去,空剩下一群大眼瞪小眼的贺客和满座狼藉。怀雅堂的掌班猫儿姑长吁短叹地出来收拾残局,她调停了许久,又将客人们一一安抚送走,直待这时,柳梦斋才不慌不忙地露面。猫儿姑一见他,先是张皇失措,又看花花财神面上竟没一丁点儿问罪的样子,心中也就有了七成准。于是她还照平日里款客的态度,将一整套阿谀奉承尽数搬出来,把柳梦斋的心胸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而后试探着说道:“万漪那丫头把自己锁起来不见人。唉,也难怪,当姑娘的也是人呀,自己的初夜不能拜天地祖宗、图个终身也罢了,又被这么臭骂上一通,面子怎么挂得住?要不,柳大少您帮我劝劝她?”猫儿姑是人精,柳梦斋也不傻,他当即拾起了话茬道:“唐大人也是我大哥,见他大喜的日子丢了这等丑,我心里也不是滋味。罢了,我权且代他慰问一下‘小嫂子’吧。”柳梦斋原还想着万漪只怕是没脸见他,谁知下人一报说柳大爷来了,万漪竟二话不说就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油漆的香味,床上已换成了大红的帐子和被褥,床前也点着一对又高又粗的花烛——除了那不是新夫妇的子孙烛,其余摆设均和一所真正的新房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