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声调里并无一丝半分的激动,只不过很礼貌地道声谢,又窸窸窣窣忙碌了一阵,便听唐文起带着些讶异道:“你会写字?你这写的什么?——‘唐存’?”“这个‘存’字我写得熟了,还像那么回事儿。至于尊姓嘛,还是我跟您局票上学的,胡划拉,也不像个字,您别笑。”“你写这是什么意思?”“客人们为我绷场面,已经很照顾我生意了,这些太贵重,我真不敢收。但妈妈素来教我们,尊者赐不敢辞,我也不能说退回去,就当是大家存放在我这里,我先保管着。大人您看什么时候需要,我再还给您。”这话打入柳梦斋耳间,令他的心情好一阵舒畅:万漪的暗示已几近露骨——我对你不过是例行公事,因此不会受你的贿赂,你也休想对我有任何台面之下的需索。唐文起被扫了脸,居然仍不见恼怒,只带着些舌头掉转不灵的酒意,口气格外关情,“瞧你,跟我还这样认生!唉,我可从没见过你这样难伺候的,但我就爱伺候你可怎么好?我的小心肝,你可教教我,我该怎么伺候你,你才能待我稍稍亲昵些?”“您可别!我才挂牌不久,总有做不到的去处,要是我哪里伺候不周,您尽管说就是,我准改。只求您这样的大老爷,别这么变着法地取笑我们混世的姑娘。”“我怎忍心取笑你?万漪,我把心窝子都和你掏出来吧!你这样的品貌人才却身世飘蓬,沦落到此间,真叫我可痛可惜,我从不敢把你当姑娘看,只把你看得比大家小姐还要在上——”“您是真喝多了,损了我,又去损人家小姐?瞧您吧,话都说不利索了。我赶紧把您的跟班叫进来,早些回府安置。”“小心肝,你别躲,你别走呀,别抛下我不管。咳,接下来这一夜,你不过睡一觉的事儿,在我却是漫漫煎熬,费尽相思。”……柳梦斋了解男人,了解他的同类们。当这一班向来只知耀武扬威的慕权狂们突然对一名弱女子俯首祈求,无非只出于两种理由——肉体的欲念,或爱情的痛苦。他绝不信唐文起看得见万漪金子一般的心灵,那一双老辣眼睛所觊觎的无非是少女新发的乳房和鲜嫩多汁的脸蛋,于是无穷的纠缠和诱惑就由那能说会道的嘴巴里源源不绝地涌出,简直令柳梦斋恨不得割掉自个儿的耳朵。他紧握双拳、后牙紧咬,正当他艰难地抉择着该站在理智还是羞愤那一边时,忽听得万漪一声脆叫,似是在呼痛。柳梦斋被吓得毛发悚然,唯恐唐文起是对万漪做出了什么伤害的行为,情急下他忘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扭头就去探看,结果额角猛一下撞上了半开的窗框,发出“砰”的一响。“什么人?”唐文起在里头高喝一声,方把柳梦斋喝醒。他退身隐去到阴影中,同时就逼细喉咙发出两声猫叫,又在舌尖弹出动物从濡湿的地面上蹿过的步声。他曾随家族中的神偷们苦学过口技,模仿起猫猫狗狗来,简直惟妙惟肖。果不其然,唐文起马上就松弛了下来,咕哝一声:“这野猫吓人一跳!你怎么了小心肝?瞧你这脸色难看得紧。”柳梦斋一心牵挂万漪,冒险从半开的窗户间偷眼觑入,但见她捧腹坐在椅中,双娥半蹙,酒晕染满了腮颊,连带眼圈都有些粉红的浮光,夜灯这么一照,于秀丽玲珑之中又透着十分的楚楚可怜——这几乎叫他有些谅解唐文起了。毕竟,谁能对着这样的一个她而不动念呢?唐文起也跟着皱紧了眉峰,很担心地问她道:“肚子疼吗?是不是又——不对呀,我记得你那天就肚子疼,总不成没隔几天,又来身子了?”“不是不是,哎哟,”万漪抽着冷气哀声道,“一定是吃坏了东西了,都怪我贪嘴,晚饭时连吃了好多水果,估计凉着了。”“疼得厉害吗?来,乖乖,我帮你揉揉。”“不用!大人哪,实话和您说,我连着三四天没出大恭了,肚子里老是硬邦邦的,这会儿怕是要拉肚子了……大人您快走吧!要不一屋子秽气,我要这么着冲撞了您,可没法活了!”万漪一面说,一面挣起身就把唐文起往外搡,“马嫂子,叫大人的跟班来!衣包呢?快,再披件衣裳,大人,我这实在疼得受不住了,不好意思,您恕我不能送,咱回见!”唐文起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推了出去,仆妇和家人再一来,他不走也得走了。直听大队人马远去,柳梦斋这才把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他再朝室内望去,见万漪哪儿还有一点儿痛苦的模样,正满不在乎地抓了把瓜子在嗑着。马嫂子转进来,手里头收拾着杂物,一厢嘟囔道:“姑娘,你今儿做得也太过了,这不是活活把人给踢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