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又来这一套……”他厌恶地摆摆手。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沉默里的每一口气都被反复呼吸过了,充斥着陈腐的味道。“龚尚林,”他用他那曾热烈滚烫,而今却炉烬灰冷的声音对她说,“别以为你当初嫁给安平就会有什么不同,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对,应当这么讲,什么样的男人到了你手里,你都会把他变成我这个样。而我这个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柳承宗对你,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吧。”这一回,他没有动用拳头,他直接扭身离开了她。他走后,她才允许自己落泪。龚尚林品尝着自己冷冰冰的眼泪想,不,师兄才不会和你这个王八蛋一样。孩子一周岁过后不久,龚尚林见到了安平。安平已承袭了师父龚成的职位,成了河南南阳府新一任“神捕”,自然,也是新一任“老爪”。长达十多年,他与柳承宗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此次,他不得不上京拜码头。这些年,他干的依旧是老勾当,也就是在南阳府本地管束好贼子贼孙,而指派他们与外地的老爪联合盗窃分赃,不过由于市面不景气,随着大客商们的逐渐凋零,盗贼的生计也日益艰难。好容易有一位布商预备大举运货进京,假如错过了这一票,今年兴许就没什么像样的收益了,因此安平打算派人下手。不过这一带处于柳承宗的绺帮所辖的地界,且绺帮也不再是从前的绺帮,帮徒们不再盗窃、抢劫、滋事……恰恰相反,他们血腥镇压其他滋事的帮派,要求他们团结一致,为商户、劳力、平民排解纠纷,从而控制各行各业的运转,并从中收取费用。简而言之,柳承宗不再靠破坏来挣钱,他靠维持和平来发财。据说他自己已经很少沾染偷盗的买卖,而谁想在他的地盘上干这种买卖,必须先获得他的许可,否则还不到第二天,绺帮就会把你血淋淋的尸体变成一个无言的警告:这就是无视柳老爷子的下场。安平依然是神捕,是地方盗窃集团的头目,柳承宗也依然是北京城的地头蛇,但他们再也不可能平起平坐了。柳承宗对安平的招待甚为热情,他不单同意他行事,还问他需不需要人手和帮助,甚至破例表示无须他分享所得,这既像是一种补偿,又像是一种炫耀,安平无法不表示感激,但感激里全都是屈辱。当天夜里,他回到自己的客房,辗转难眠。而后,他听到有人撬开了他的窗户。安平本以为这是个不走运的小毛贼,正想要拿他狠狠出口恶气,月亮的光芒却令他呆住了。他不停地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眼前的确站着一个贼,是曾和他一起翻墙钻屋的那一个,是偷走了他的心,又把它随手扔掉的那一个。为什么要这样做,龚尚林自己也说不好。反正自从她由柳承宗口中得知安平将进京的消息时,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其实也用不着什么“计划”,柳承宗在这一点上始终宽纵她,允许她婚后和婚前一样享有行动的自由,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而他们夫妻早就分房而眠了,他要么在妓院里过夜,要么就睡在外书房,所以她对下人随意发了一通火之后就气冲冲地独自出门,说自己要去某太太家里“通宵雀牌”。可哪里有雀牌,能让两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女在月光下对望着掉泪,又在黑暗里脸红呢?第二天一早,安平就离开了。之后那十天半个月,龚尚林都坐卧不宁,生怕柳承宗会发现,但她又隐隐地期盼他发现,这样,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他对吵,你可以,我凭什么不行?你和那些野女人胡天胡地的时候,考虑过我的心情吗?——但柳承宗什么也没问。一天天过去了,等那种混杂着犯罪的快感,与怅惘温柔的刺激也随之淡褪时,龚尚林却惊觉自己的月信迟到了。她气得要命,为什么男人杀人放火都不用受到惩罚,而女人只要犯下一丁点儿轻微的罪恶,就要被留下证据?她不是没想过偷偷堕胎,但一个比杀死腹中胎儿更为邪恶的念头却骤然升起,且挥之不去:这许多年以来,柳承宗的弟弟们都在不停地生儿子,柳承宗作为大族长,却只有柳梦斋一个独生子,要是她再给柳梦斋添一个“弟弟”呢?既然有权有势的男人们都可以公然命令妻子替自己养活其他女人生出来的野孩子,妻子为什么不可以让他们来替自己养野孩子呢?说到底,她就是想报复他。为了报复,她豁出去了。她理鬓熏香,着意装扮,夜深时钻进他书房、他的被窝里。“你不是一直吃药,那脏病也好了吗?宗哥,我想你,以前都是我不对,你别再生我气了嘛……”龚尚林向来是说一不二,拳头都只能令她失败,而不能够让她投降。依着她的个性,如果她想上床,而他不想,她会吵得他硬起来、揍得他硬起来,也绝不会求他硬起来,只可惜她揍不过他。所以她只好去学婊子们说话——她偷听过她们说话,听得太多了。她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男人都吃这一套?包括她龚尚林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