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唐文起就知道,父亲记恨上了柳梦斋。一条权力走狗的狗崽子、一个下贱已极的小毛贼,怎敢夺取被首辅之子看中的情妇的初夜?这根本和女人的贞操无关,这关乎于雄性的胜负。而胜负,就是权力。权力,就是一切。没有同权力打过交道的人才会认为,审判代表着真和假、对和错、正义和邪恶——或许在偷了一头牛、杀了一个人的小案子里是这样吧。一旦涉及需要三法司全体出动的巨案时,审判不过就是弄权高手们的过招,结果无非是交易达成,或者交易破裂。迄今为止,留门案异常顺利的进展只说明了一个事实:柳家通过政敌徐钻天的勾兑,与九千岁达成了“交易”,拿承认罪行来换取免遭刑讯,甚至是免死。那么,只要柳家变卦翻供,反过头来咬死徐钻天,徐钻天肯定会施展报复,取消谈妥的一切优待条件;而九千岁也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疮疤当众被揭,就为了在公众前证明他的宠臣不是逆党、他的命师不是神棍,也得严办柳家以正视听。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一个烟花柳巷里的小婊子,怎能有看得透这一层的政治眼光?但唐益轩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儿子之所以回头找这个塌台的小婊子,就是为了羞辱斗败的柳梦斋,而且他还找到了比单纯地得到他的女人更为凌厉的报复方式,他将让柳梦斋的女人亲手置他于死地!不愧是他的儿子,干得漂亮!毕竟男人唯一的美德,就是睚眦必报。父子俩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的笑声里流动着阴谋和嘲弄的味道。唐文起亲手为父亲点了一袋烟,带着孩子的好奇和学徒的敬意道:“父亲,儿子始终不解,父亲当时为何严拒柳家?莫不成早已听见了什么风声?”唐益轩吐出了一口浊痰,慢悠悠地说:“花花财神,就是他们柳家最大的‘风声’。”“这……父亲是指他太高调、太出名?”“出名,只有对一文不名的人才是好事。对家底雄厚的人来说,高调,就是和全世界找麻烦。那么多麻烦里,总有一条最后会害死他的,所以你也要更加谨言慎行,规束自个儿。”唐文起面带愧色道:“儿子懂得,如今往槐花胡同里跑得勤,不过是为了案子,家里那只母老虎也分得清轻重。等过了这一段,儿子会洁身自好的。”唐益轩笑了笑,这样的保证他听过上百次了,他们不过是一对心照不宣的老搭档,一方假装悔改,一方假装相信。他很清楚儿子对那个白万漪的感情,如果一条老狐狸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狐狸精给骗了,定会对她又爱又恨,既馋她的大腿,又想挑断她腿筋——唐益轩甚至有些羡慕起儿子来了,这样难得的激情,是对他们这些男人枯燥生活的最佳调剂。说到底,他们从早到晚拼了命地搞对手、被对手搞,要是还不能想搞哪个女人就搞哪个女人,不是太残忍了吗?他是个慈父,不能剥夺儿子这一点小小的乐趣。不过面子上总要做足,安抚好自己的儿媳妇,毕竟,那可是大同总兵阮勋家的千金。只要他们内部团结一致,那什么都不可能撼动内阁首辅与边陲重将的结合,哪怕楼外已是狂风呼啸、暴雪压城。[1]句出〔宋〕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万艳书贰下册》(14)三十七骨遗香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每一天都长得望不见尽头。每一天,都在冷硬的被窝、缺口的饭碗,还有发出恶臭的马桶之间开始,然后在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痕间流逝,最终消逝在处处是窟窿的噩梦里。自从他被单独关押,柳梦斋只觉生活清净得可怕。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身处人群中,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有一大堆人跟着他:他的朋友、他的女人、他的篾片、他的仆从,还有他的鹰、他的狗……现在突然间一个都不剩了,连那个日夜折磨他的父亲也不见了。柳梦斋甚至有些怀念动不动就被父亲殴辱的那段时光,今天想起,他依然很惊讶自己的要求居然得到了批准,他被移送到另一分区的一所单人牢房里,无从得知究竟是那些人终于也受够了他们父子间的争闹,还是他的威胁起了作用,他们唯恐他这位重犯会自杀?总之,这个地方太孤单了。单间又小又黑,同样是铁栅木门,门上老高处有一个小小的窗洞,地下有一块高于地面三四寸的木板,就是床,床上一条酸气冲天的旧薄被。床板上、墙壁上,到处都刻满了字迹,有咒骂、有悔恨、有告别,还有下流的艳诗……刚进来那天,柳梦斋盯着这些字苦认了良久,直到蓦然醒悟,刻下这些字迹的人们,他们的思想和肉体都已被彻底消灭。他记得,当时隔壁还有个满口污言秽语的大汉,第二天那人就被提走了,柳梦斋只听他连连惨叫了几个时辰,再也没见他回来过。多亏他拥有这双听力惊人的耳朵,偶尔还能以刑讯室里的“热闹”打发时光,否则他真怕自己发疯。每隔两天,他可以去院子里放放风,他曾试着和那些持械的看守们攀谈,但他曾迷倒无数女孩的风趣言辞对他们毫无效用,他们一个个全都面无表情,攥紧长矛和大刀,命令他闭嘴——他们肯定收到过命令,禁止与人犯交谈。至于送饭的那些杂役,也统统一言不发,柳梦斋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开口和地上的爬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