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懒童把思绪推开到一旁,接过了佛儿递来的几张银票。他微微一笑,“平分吗?不公吧?”“怎么不公?要不是我催你收下,你一文都捞不着!知足常乐,啊。”佛儿含笑把另一沓银票揣入自个儿怀中,又将万漪拿来包裹银票的那条手绢往火盆里一撂;绢帕被洇出了一个黑洞来,转眼成灰。饭开上来,他们并桌而食。萧懒童扫了一眼佛儿面前的青菜、白菜、花菜……撇撇嘴道:“人家真正参佛的还偷口油荤呢,佛儿姑娘你这天天的,怎么下得去嘴?”“快别说我了,萧老板你看看你自个儿吃的都什么玩意,没油没盐,没滋没味,我那位‘姐夫’给他的狼狗拌出的狗食,都比这强。”佛儿半开玩笑地顶了他一句,但她的心一点儿也没笑,从萧懒童进门起,她就在揣摩着他的一言一行,极其严肃、极其审慎。你对我的身份知道几分?你和唐席的关系又密切到哪种程度?是畏其权势而依附?是贪图名利?还是和我一样,有把柄被人捏在手中,不得不含垢忍辱?假如是后一样,我又该怎样试探你、拉拢你……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沉默了下来,各自一言不发地吃着自己那一份难以下咽的饭菜。他和她都是眉目如花的人儿,但他和她谁都不会像花一样期盼着被看见、被欣赏、被呵护、被珍爱,他们既不歌咏春天的温柔,也不哀叹春天的消逝;他们自己向欲望攀行,用自己的爪牙与危险搏斗、与生死撕咬,他们在酷暑时脱皮,在严寒里换毛。他们绝不会束手无策地死于一阵风、一场凉雨,他们只死在战败的耻辱和鲜血的惨酷里。不,他们不是人间富贵花,他们是地狱的子民。《万艳书贰下册》(9)三十二楚江东在龙溯三年十一月三日之前,谁也不相信柳家会真正地倒台。在这之前的任何一天,如果有谁说,柳老爷子和他家那位花花财神要完了,这个人一定会遭到无情的耻笑,还有夜路上一顿令人毕生难忘的教训——柳家父子甚至都无须亲自下令,多的是徒子徒孙们争相趋奉。长达十几年时间里,留门曾一次次被抨击、被攻讦,督抚弹劾过它,言官纠参过它,但它依然屹立如初。然而这一回,槐树胡同的柳家大宅却失去了往昔不可侵犯的威严,先是有巡警在凌晨时把守了各门,不到中午,捕快、衙役、兵丁就全来了,不多久,三十来名官员同他们数不清的随员陆续到来,过得一歇又有人来,一顶呢轿中走下了镇抚司的马世鸣。承办官们立即围拢前来,“请马掌爷示下。”马世鸣举目望一望高高的门墙,就以十分干燥又洪亮的嗓音道:“查封家产,造册呈报。记住了,不许随意搬动,更不许私匿,谁要是手脚不干净,一经发现,与钦犯一同论罪。”番役们不断挥舞皮鞭,却仍旧阻止不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闲人推搡围观,这一句“钦犯”即刻在人群里搅起了浪潮,“柳大公子被抓了,柳老爷子也要被抓走了!”柳老爷子本人却镇静异常。马世鸣进府时,他已带着兄弟侄儿在院中迎候,他们身后是大管家,大管家身后又站着十来个二管家,此外还有账房、跟班、听差、厨子、轿班、马夫……乌压压一片,跪了满地。柳承宗向马世鸣行过礼,一板一眼道:“内眷不便抛头露面,均集中在花厅静候处置。各处仓库、各房账目已盘点打理好,来往文书、私人信函也均已整理完毕,请马掌爷着人过目收取。如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罪员随时听候问讯。”“罪员”二字令马世鸣微微一愣,但他马上就“哦”了一声,“柳承宗,你身上有功名是不是?”“给大人回话,小的因多年来以民粮船助运漕粮、白粮而略有薄功,司礼监曾向圣上呈报,特赏七品功名。”“如此,罪名未定之前,你也仍算是朝廷命官,那就起来说吧。”柳承宗慢悠悠站起身,朝那些摩拳擦掌的书办和差役们环视一圈,又向马世鸣道:“抄家本该是肥差,不过这一遭只查不没[1],竟成了干差,因此,罪员有心奉送差爷们每人一百纹银,免得大家手空心慌,让大人的差办得不够漂亮,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好一个柳老爷子!马世鸣暗暗赞了一句。他经常抄家,见过哭的、号的、喊冤叫屈的、指天骂地的、吓软了起不了身的、蹦起来准备要拼命的、吃一口饭砸一件古董的、把姨太太弄到一块上吊的……若不是亲眼看见,他也难以相信那些饱读诗书的学者们、那些气焰熏天的伟人们一旦交上了厄运,竟一个个全沦为懦夫和小丑。只有这个柳承宗,他一点儿也不像他该像的样子——贱民或盗贼,他的样子竟像是有天地以来就有了他这一门贵族,早已习惯了威势和荣誉的来来去去,他接得住最高统治者的所有恩典,也随时准备好归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