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说,一面为她揩去泪水,然而他的手还未离开,它们又连绵而下,她整张脸都变得像是被割开的血管,她就在斑斑血泪间自嘲一笑,“是吗?那我犯了这么多的罪,我的惩罚呢,在哪儿啊?人家死的死、疯的疯、失踪的失踪、坐牢的坐牢,我怎么还好端端在这里,在我丈夫的怀里头?”“你的惩罚,不是已经来了吗?”万漪顷刻间懂得了,刹那后却又糊涂。“嗯?”“小蚂蚁呀,我也说不清老天的法则究竟是什么,但我隐隐约约觉得出,‘他’手里头擎着一杆秤。万事万物,都只在那秤杆的两端变换,不偏不倚。若有人在秤的这一头堕入了深渊,那一头就必有人鸡犬升天;有人发疯,就有人为同一件事发财;有人行大运,就有人倒血霉。这一目了然又高深莫测的平衡,我看得太多了……”“哥哥,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祝书仪这件事,行大运的是我,倒血霉的是你。”她一听这一句,立即又酸泪直坠。柳梦斋没再拿手去擦,他两指一绕,就解下她胁下的一条绢帕,递给她。“蚂蚁,你我虽还没在公众前行大礼,可早已是骨肉恩爱的夫妻了,原是一体。也许我命不该绝,才有这一遭奇遇,可代价却要由你来赔付,你的良知要被折损,心头的安宁也要被摧毁,唯有如此,天地间这杆秤才能重归于平衡。你的惩罚,就是你替我担承的心头重担。你若受不住,大可向有司举发我,或去找你那书影妹子,和她亲口认罪,我绝无怨言。”柳梦斋曾被肉林间的荒唐生涯培育良久,所以在他和万漪行云播雨时,他能仅凭她一丝娇呼、一点蹙眉来判断他是否拿捏准了她的痒处,他是该加强力道,或放缓速度,才好将她送上高处。而现在,他干的是一模一样的勾当。他无耻地试探她这颗肉做的心,下流地刺入她心里头最隐秘的地带,如同他熟知怎样在床上调弄她以使她兴奋,他拿殉道者的名字来满足她的心。她蓦地里软化,默泪不止,等把一条手绢都哭透,她就扑向他。有时,他们欢好后,她会缩在他怀里掉泪,他好笑地问她在哭什么,她却只摇摇头,泪眼里又噙着笑;而在她满足的神情里,他亦得到了至高满足。但今时今日,当他抱拥着抽泣的她,却深感惭愧无地。为了令她重获安宁,他不得不利用她乐于牺牲的品性——但无论如何,她重获了安宁。她在他胸口仰起脸儿,泪洗的双眸明净幽艳,“哥哥,倘若这就是老天的安排,那就让好运都归你,罪孽都归我吧。我也绝无一字的怨言,一丝一毫的怨念也不会有。”他笑了笑,他知道这一幕——她的泪眼和柔语——他将永远地怀念。但柳梦斋早不是那个只知追欢逐爱的浪子,这短暂但粗粝的几个月唤醒了父亲注入他血脉里的一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客了,工于心计,深藏不露。“妹妹,你对我的深恩,我永世不敢忘。那你能告诉我,有关于祝书仪,你究竟是从谁那儿听说的吗?”“我正要同你讲这个……”万漪讲道,佛儿是从红伶萧懒童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萧懒童则是从他自己的老斗那里听来的。而柳梦斋非常清楚,佛儿和萧懒童之间曾传过一段艳迹韵事,萧懒童背后的老斗又是执掌镇抚司的马世鸣——因此他认为这消息的来源相当可靠。“你接着说。”“镇抚司怀疑祝公子的死另有蹊跷,但苦于找不到证据,且又不好以官方立场去替徐大人洗刷清白,因此他们的掌爷马大人暂时压下了那封密信,私底下约见唐三爷,以便商议怎样将人命案背后的势力引出来。”柳梦斋屏息听万漪说完,随之就陷入深思。镇抚司是否当真已在祝书仪之死中发现漏洞,他持保留态度,他自认为尸首处理得天衣无缝,那封信也伪造得找不出破绽,但他知道徐钻天与镇抚司首脑马世鸣的私交甚笃,一旦徐钻天被曝出是逆党一员,于公,马世鸣是失职失察,于私也难逃包庇的罪责,因此以马世鸣的立场,断然不希望徐钻天出事。而唐席又是徐钻天死党,不排除马世鸣授意唐席代徐钻天“洗冤”的可能性。不过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只要唐席没有能够在最开始为徐钻天扭转事态,那么为了和这群嫌犯划清界限,马世鸣将第一个掉过头来把他们往死里咬。所以,这已是最终的较量;一切都只在影子和影子的擦身间,眼角余光里刀影的一晃。“嗯?”他听见万漪在叫他,忙把飞走的神思收回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