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随口笑言的这一个“诓”字,却猛然触动了邵清心中的隐忧。那日黄昏在竹林街,他对她直抒胸臆,上来就说不想骗她。可是,他的真实身份,分明,就是对她这个宋人,最大的欺骗。邵清挪开目光,看了片刻打在窗棂上的雪花,方转头来,佯作语气闲闲道:“你说让叶柔问大食番商偷买胡豆树,若成了,是想去岭南试种?”姚欢道:“对呀,叶娘子还自告奋勇去种。只不知惠州可种得活,可要再往南,或者大理国与大宋边境?我实在不晓得。先顺利地拿到胡豆树苗,再议吧。”邵清道:“你宽心,契里他们寻的人,神通广大。”略略迟疑,终于问道:“我们是从北边搬来的开封城,若以前还结交了些行商的辽人朋友,你,可会介意?”姚欢盯着邵清,眼中的笑意变作了参研之色:“我早就想到了!”“嗯?什么?”邵清一惊。刹那间,他虽面未变色,但分明觉得自己的心,都仿佛跳空了一拍。姚欢道:“你给我的柳叶刀,其实,是辽人,偷偷卖给你的吧?我春末随着苏公去接伴访辽使萧知古,看到过他也有这种刀,说是辽国权贵才得的西域贡品。想来哪朝哪代,商贾爱倒手的奇货之一,就是这种沾了皇室或贵胄之气的稀罕物。”邵清心思急转间,面上颜色一时复杂得很,既有稍松一口气的释然之喜,又有不知如何应答的呆怔。而在姚欢看来,这副面容,可不就是后世那种鉴宝节目里常见的,主人听到“恭喜你,宝贝是真的”这句话时,露出的神态嘛。“你,花多少钱买的?如果很贵,猜也猜得出不是凡品呐。”姚欢并不掩饰自己这个小商人,对于交易价格的好奇本性。邵清已经后悔自己冲动间,挑起这样的话题。他只能硬着头皮编:“未曾花钱。我家用医术,治好过一个辽商的急症,他便送了一对好刀酬谢。”邵清干脆掏出自己随身带着的那把柳叶刀,凑到窗边,仔细欣赏:“原来是有来历之物。”姚欢的声音忽地沉柔下来:“所以我当初撞柱未死,在姨母家休养时,你来找我,留下其中的一把,是想着,一对儿好刀,你我各有一把,仿如信物一般?”邵清有些局促,但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他承认得毫不心虚。“我是不是,有点傻?”邵清问。姚欢笑道:“是有点。”却又生了一丝黯然:“可惜,我那把,被那个苗太医取走,他一死,刀也没了踪影。”邵清道:“不可惜,刀没了,我在。”姚欢一愣,又乐了。他讲话,总是惜字如金,说情话也是。上回在竹林街灶间的大段莎士比亚式的表白,看来真算超水平发挥了。姚欢把刀从邵清手里接过来,带着思旧之意翻来覆去看了一回,诚然道:“刀出自哪里,人出自哪里,有甚打紧,还是须看,刀是不是好刀,人是不是好人。”邵清小心地点点头,继续斟酌着言辞:“那辽商确实是个有礼数的好人,但吾等毕竟是宋人,所以,送你刀时,我只敢说,是西域来的。”姚欢暗道,我一个从千年后来的,确实没那么介意这种普通善良平民的身份。就算是辽国握有权柄的人,像耶律洪基那样对大宋没什么敌意的皇帝,我干嘛要仇视他呀?历代边患,说到底都是资源争夺的问题。看不清这一点的人,才会将国家之间曾经的武力冲突,无限延长,自我洗脑成永恒的正邪之辨。同时又将国籍差别,直接等同于人性善恶的差别。当然,姚欢也知晓,在这个时代,无论士大夫还是贩夫走卒,都喜欢刻板地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己表现出只看个人、不看国籍的无所谓态度,确实,古怪了些。但是,古怪就古怪呗,在邵清面前,她实在不想掩藏真实的想法。“蔡京也姓蔡,我姨夫也姓蔡,他们是一样的人吗?莫说你的朋友姓萧,就算你姓萧,又如何呢?我不在乎。只要品性好,不做歹事。”姚欢这话一出,邵清简直难以置信。仿如提心吊胆地推开一扇门,却见仙雅恬淡的怡人风光。“对了,萧这个姓,其实不错,后头跟什么名儿,都好听,比如,萧峰,萧远山,萧伯纳……”姚欢摸着刀柄上的花纹,继续开玩笑道。反正邵清也不懂里头的笑点。“萧伯纳……”邵清听到这三个字,却用心记下了。此名甚好。伯仲叔季,海纳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