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柔原还准备照了邵清临走前的吩咐,若姚欢手头拮据又要用钱时,便替她将本钱垫了,百十来贯的都使得,不想她似乎一夜之间,出手阔绰得很。姚欢敏感地觉察出对方眼中的惊讶之色。姚欢从前与叶柔打交道,就觉得邵清这婢子也是个伶俐人物,只是最先的几次,似乎看自己的目光说不出哪里古怪。如今往来走动久了,那份古怪倒是寻不得了,但此女机灵劲半分未褪。自己眼睛都不眨地拿出数十贯买苗,总不能说是在给孟皇后理财……姚欢淡淡笑了笑,那笑容里,汤里撒葱花儿似的,点缀了几分她拿捏出的豁达意味。“爷娘留的嫁妆,如今又能带去哪里?朝廷给我免了农商两税,又允了我做胡豆行的头领,我拿出嫁妆来,帮朝廷解解忧,也是应该。若胡豆苗在我大宋落地生根,由数十一百,长成千亩豆园,朝廷定也不会亏待了我。”叶柔顺着姚欢的目光,看了看那块“旌表节妇姚氏”的匾额,关于银钱的疑问是散去了些,但新的心事又起。叶柔与邵清老早就安插在曾府的线人并无联络,更不可能从邵清口中知晓曾纬与姚欢有情,此刻不免嘀咕——牌坊都挂上了,萧清哥哥与姚娘子何年何月才能修成正果?继而,由人及己,叶柔想到自己与杨禹的将来。她脑子转了转,作了好奇之意向姚欢打问:“姚娘子,这胡豆苗子,若顺利进到我大宋,娘子仍是去京畿赁了官田来种吗?”姚欢摇头:“京畿气候不合。此前榷货务已着人细问过广州的番商,里头有家乡在大食以西者,告知过,这胡豆树最怕霜害,又怕昼夜凉热相差甚大,是以南方产茶的闽浙几路都种不得。纵观四方,除了大理国,我朝治下,大约要过得岭南,方可种植。”这一茬儿,姚欢长夜细思时,盘划过。从后世带来的寻常知识储备告诉她,中国最早的咖啡种植地,在云南彝族地区(朱苦拉山区,作者注)乃清朝时由传教士自越南带苗移植成功。其后的大面积种植区,在大陆最南端的广东省雷州半岛,以及海南省。此前,赵煦与孟氏帝后关系尚融洽、一同探访她这间小店时,众人曾说起被贬岭南的苏轼、苏辙。姚欢嘴上当然尽量把种咖啡的计划往惠州引,毕竟苏轼这一生治理地方州府的本事有目共睹。只是,此世终究距后世千年,不知惠州当下的气候如何。若昼夜温差大过十度、秋冬还会出现个位数的低温,姚欢估摸着,咖啡树也不好活。那么,倘使还是要继续往南引种,正好就是雷州……有没有办法,利用引种咖啡的由头,在明年那个党政最为酷烈的公元1097年,恳请官家将苏轼留在雷州,不要再过海折腾了?姚欢兀自沉吟之际,叶柔的心思,实也往一条更为活络而大胆的路上走去。叶柔记得,自己当初想把杨禹掳去燕京时,萧清哥哥还教训过她,不能像猎户对待海东青一样,将心爱的男子当作自己驯养的鹰犬。可萧哥哥定是想不到,他去了边关半载,人家杨禹已经主动提了好几次,想与自己这个邵家的婢子,以及亡妻留下的一对儿女,离开京城,去一个没有那多熟人烦扰的他乡,重新开始生活。叶柔刚到开封时,身负报销母国的情怀,兼有征服萧哥哥的决心,故而在这个南朝的繁华都城里,对任何人与事,都充满了傲慢与不屑。天意弄人,偏偏杨禹这个她曾经只为利用来窃取军械情报的汉人男子,将她心里头的“萧哥哥”挤走了,将她甚为辽人的归属感与认同感,也挤走了。杨禹想离开,叶柔说,那就往南边走。越温暖越好,江淮都太冷了。顶好去一个,四季都只穿薄绢的地方。后来叶柔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她哪里是怕冷,她这个自小住在燕京的辽人,怎会对冰雪发怵。她实则是希望,离自己的故国,越远越好。惟其如此,她内心中关于忠诚与背叛、关于亲情与爱欲的惶然,似乎才能弥散得彻底些。……泾原路,宋夏边境,长波川。“有劳军爷了。”邵清向那个身背大麻袋的少年拱了拱手。这是个只有十四五岁的送信小卒,游走于军帐间,收取从将军到士兵的信件。通常来讲,他的身份是讨人喜欢的,众人见到他,就像见到一株传递音讯的可爱蒲公英。只是今日较为特殊些。数天前一场大仗,宋军虽然胜了,却战死了几位庆州籍的颇能打的中级将校。不想主帅章楶又传令诸营,宋军还要往北推进,越过去绍圣初年宋夏休战时议定的边界。原本以为可以回家的底层军卒们,只得聚集在有限几个会写字的同伴身边,请他们用冷冰冰的文字告诉远方的家人,自己不知道能否回乡过冬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