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冲着两位哥哥遥遥颔首,用嘴型无声地说了一句“无事”,便率众人往含元殿走去。目光再一次触及那黑漆的棺椁,念云的脚步顿了一顿。她的身后,是他的臣,是他一生看重的江山社稷。她深吸一口气,举步走了进去。待他们在含元殿的大殿里站定,柳絮也正好从前头跑进来。大约是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心里急切万分,顾不得在贵妃和外臣面前失仪,竟是一身素衣,披散着头发,赤足跑进大殿的。外头正是冰天雪地,她赤着的双足冻得通红,也许早已没有了知觉。念云完全能理解这个女子,听闻夫君有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她来不及穿鞋,仿佛这时间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大过此事,她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事情,就这么披发赤足跑过长安城宽阔寂寥的街道,跑进皇宫。在含元殿的门口,她终于想起了什么,端端正正地向着贵妃娘娘和太子行了跪拜大礼。虽有几个老臣觉得这样有失体统,但想起昨日贵妃娘娘也曾失仪,也不敢多嘴。这时候,这个女人是重要的人证,数十双眼睛都落在了她身上。念云道:“柳絮,二皇子的棺椁在偏殿,你且看仔细了,莫要弄错了。”柳絮磕了一个头,“柳絮服侍二皇子殿下整整八年了,殿下身上的衣裳都是柳絮亲手缝制,慢说是一个人,便是一只手,柳絮也能认得出,不会错的。”身形可以相似,面目可以损毁,但亲近之人,往往是能够认出一些特殊之处的,比如身上的痣,比如某处一块极其细微的疤痕。“如此,那么就请柳絮姑娘进偏殿罢。”一个小太监在前边指引,柳絮便匆匆往偏殿里去了,众人也紧跟在后面。也是一具黑漆的棺椁,只是比陛下的要略小一点,黑沉沉地摆在偏殿里。柳絮走过去,小太监替她拉开遗骨上覆盖的白布。脸上因为损毁得厉害,实在不忍视,便用一块锦缎覆着,这会也并没有取掉。身体倒是大致完好。柳絮颤抖着走上前去,握住里头那只冰冷而僵硬的手,豆大的眼泪便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只轻轻一触,她便知道这不是澧王。可是真正的澧王,他在哪里?她已经听说了,他是因为谋反不成而兵败自裁的,倘若她说了这不是他,他会继续被追杀的吧?这一世,在他心里,最爱的人始终都不是她。他先有刘宝林,后来搬出太极宫以后,几乎到了滥情毫无节制的地步,总之,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她。她只是一个宫女,一个丫鬟,怎会乞求他对她专情?她这辈子最大的奢望,就是能替他生下一个孩子,然后等到百年之后,能有幸随葬在他的陵墓里。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到底没有生出一男半女来。如今他出了事,府上的娇妻美妾立马就做了鸟兽散,甚至还将府上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她留了下来,却不知道她的命运又将如何。到底,他大概是不会想着她了,也不会管她了。那就让他相忘于江湖罢,可是她,却是忘不了了。柳絮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跪在了棺椁旁边,抚摸着那只手上一个小小的疤痕,“这是二皇子殿下,是他,这个疤痕,就是六年前练剑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众人都凑过来看,那人手上果然就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事实上,她不过是就着那个疤痕胡诌,但她是李恽身边最受宠的通房,这话,这泪流满面的模样,的确有着极大的说服力。待众人验过,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太子和念云向她道谢的时候,她竟没有避开,生生地受下了这一礼。连念云自己都有些愣住了,却见柳絮缓缓开腔道:“二皇子殿下走得太孤单,奴婢……就当是去地下陪他罢。”话音刚落,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柳絮飞快地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那黑漆棺椁的一角撞上去。一声闷响,待小太监连忙去扶她的时候,柳絮的身体已经倚着棺椁,软绵绵地滑落下来。额上的鲜血迅速涌出,在她的素衣上绽放出艳丽的红芍药,一股血液的腥甜气息刹那间弥漫了整个偏殿。念云怔怔地看着这整个过程,不知不觉的,眼泪竟又流了下来。多好,不管那里头的人到底是不是李恽,柳絮倒是死得其所了。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子,她身上并无什么责任,也无子女要抚育,她便可以任性而为。而她这个贵妃,看似风光,却连在夫君的灵前毫无形象地大哭一场都要受到诸多的限制和关注。天知道,她多么想也这样不管不顾地去地下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