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望向呆坐在下首的念云,忽然伸手指向一个方向。念云先前并没有注意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才看到大殿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挂画的位置有些昏暗,但她认出了那幅画。正是那日她画的,李诵在上头题了一首《清平乐》。美人凭栏而立,亭子一角伸出的两枝桃花,恰好染上了牛昭容的鲜血,猩红的一片。李诵指着那幅画,注视了她许久。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当日曾答应过他的话。念云微微闭了闭眼睛,朝着他遥遥颔首。李诵满意地朝她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寂寥的笑容。念云忽然明白,他这一生都是寂寥的。他曾经爱着那个萧氏太子妃,却没有办法保护她。他其实有着许许多多独到而犀利的政见,也有过壮志雄心,却在漫长而艰辛的储君生涯中,在德宗皇帝的重重疑虑下磨去了棱角。他厌倦内宅的争斗,可是终其一生都在被姬妾算计,受身边的女人牵连。他这一生,本该是一袭白衣,一尘不染地站在泡桐树下,题几句闲诗,读几句诗书。可惜身为嫡长子,不得不承担这些对他来说显得有些吃力的责任。此刻他站在大殿之上,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从身影到灵魂,都是如此寂寥。他再次看向面前的“将军”,对着那嘴角咧到耳根的诡异笑脸慢慢地笑了。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儿子,他出生的时候他曾是多么的惊喜,他曾经无数次满心欢喜地看着他格格笑着跑过东宫的后花园。而这一切,不知在哪一年哪一月,忽然被岁月无情地掳走了。“你要的,都给你。”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穿着戎装舞蹈的宫女们收了木剑,依旧整齐地侍立在大殿里,所有人都维持着原来的姿态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下来。那带着白垩面具的人终于有些不耐烦他们漫长的对视了,出声催促道:“请太上皇登仙!”这声音似乎惊动了凝滞的时间,李诵苦笑,任由他搀扶着走进了西侧的暖阁里。暖阁里烛光摇曳,不知有多少个人的影子在晃动,大殿里气氛诡异而暧昧。一阵阴风吹来,大殿里的灯烛被吹熄看一大半,原本灯火通明的大殿,忽然晦暗下去,念云的身影也被隐藏在了黑暗之中。除了太上皇以外,座位上的宾客都在,只是东倒西歪地沉睡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她听见暖阁里李淳的声音吩咐道:“替太上皇沐浴更衣!”于是那些舞《破阵乐》的宫女的队伍散开了,大约早就得到过嘱咐,秩序井然地自东侧的配殿里取了水盆、巾栉、衣物等,鱼贯而入,涌到西暖阁里去了,耳边只听见水声和器物碰撞的声音。不多时,有宫女拿着一些衣物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又有宫女端着热水进去。那暖阁里再无人声,只看见宫女们寂然无声地进进出出。念云站起身来,七喜连忙一把拉住了她,“娘娘!”“本宫不能过去?”七喜咬咬牙:“娘娘还是不过去的好。”念云微微愣了一下,抬眼朝那西暖阁看去,正瞧见一个宫女端着水盆出来,她朝盆里瞥了一眼,满盆的水都是殷红的,看着完全就是一大盆的血!她不久之前刚刚见过七八个行刺的宫女血淋淋的尸体,也亲眼目睹牛昭容在她面前血溅三尺,血腥和死亡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可这一次,是她的夫君弑父,弑君,而她是帮凶。她觉得浑身发冷,颤抖着抓住七喜的胳膊,七喜始终都低着头,面无表情,却在袖底牢牢扶住了她。她深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静默地坐着,让无边的黑暗吞噬她心中压抑的情绪。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倒不如和身旁那些浑然不觉的人一样睡去,才不会知晓那一寸一寸的煎熬。可她还不能睡呢,这一场寿宴尚未结束,宾客们都“彻夜宴饮”,她这做主人的怎可休息?她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在心里诵一遍《地藏经》。黑暗在混淆了人的视觉以后,就会让人的听觉和触觉格外的敏感。她正默诵经文的时候,忽然听见对面有轻微的响动,猛的就睁开了眼睛。她在暗处,对面却有一支灯烛尚未熄灭,那微弱的烛火下面,她看见对面的女人缓缓地直起身来,四下扫了一眼,然后扶着案几慢慢地站了起来。那双眸子在扫过她的位置时,带着三分清明,三分了然,三分“果然如此”的讥讽。念云随即想到,大概是吃斋念佛的人在宴席上用的饮食少,所以中毒也轻。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她只是身体一时半会还有些僵硬,又或者是在观察周围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