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出门,郭鏦却大步从外头进来,迎头拦住念云:“去扬州?”念云点了点头。郭鏦面上有些恼,道:“怎的不叫我?”念云道:“不过是出去走走,看看从前住过的地方……”郭鏦看定了她,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道:“念云,我一直都很自责,最早的那个十三年,我没有陪在你身边。所以,带我一起去看看。”念云只得点头。原本打算只带着落落微服去瞧一瞧的,结果这么一来,就成了一个十余人的大队伍。念云有些头痛,不许他们跟得太近,只让他们扮作路人三三两两远远地跟着。落落却高兴得很,道:“听先生们说,外头的东西都是要用钱来买的,钱那么沉,正好叫侍卫们拿着!”念云忍不住笑起来:“宫里什么没有,还用得着这么大老远地带回去?”落落把个小脑袋晃得像拨浪鼓:“那可不一样,我出来这么一趟,总得给婉婉、宥哥哥、宁哥哥,还有陛下带点什么回去罢?他们说不定一辈子都来不了这地方……”可不是,也许他们一辈子都出不了长安城。而且,念云也希望他们一辈子不要离开长安城,他们不离开,才意味着李唐的王朝和江山社稷尚安稳。镇海离扬州不算远,道路也算平坦,他们几人骑马,不过一日的脚程,到傍晚时分,便已经到了扬州城外。扬州城在念云的扬鞭策马间缓缓靠近,这是江南,隐隐可见城中飞扬的檐角,不是北地气势雄浑的朱漆柱子,而是玲珑的雕花小木楼。念云带着落落,双腿一夹马背,策马驰骋在前,马蹄下腾腾的扬尘如腾云驾雾一般,远远地将侍从们落在了后面。顷刻间城楼已经在眼前,约莫三四丈高,底下城门不过丈许。眼前的城门,同记忆中似乎有些不同,仿佛比记忆中更显得低矮许多,城中的道路,仿佛也不如记忆中的那般宽广。城门是不曾改变的,道路也如旧,只是在十余年的时间里更多了些风霜。或许是见惯了长安城的宏伟阔达,见惯了皇城的恢弘巍峨,所以眼前的扬州城已经同记忆中有了偏差。可这依然是梦里魂牵梦绕的扬州城!念云勒住缰绳,在城门前驻足片刻,郭鏦赶上来,与她并肩,望着天边的一抹霞色一时无言。念云挺了片刻,下了马背,把落落也抱了下来。这时后面有侍从上来接过她和郭鏦手里的缰绳,两人便一边一个地牵着落落的手,缓步走进城门去。和长安城那宽阔但行人极少的坊间道不同,扬州城只是一条主街一直通到底。路面是青石板铺就,路旁全是摊贩和商铺,不过此时有许多已经慢慢开始收拾店面打烊。落落连长安城的东市西市都没有去逛过,此时只觉得目不暇接,一路上停下来叫郭鏦给她买了一堆捏面人、小风车等物。念云指着面前的主街道,对郭鏦道:“小时候,韦姑姑常常带我来这里买胭脂和桂花油,一看到这样的繁华街市,韦姑姑就会同我说起长安。”郭鏦笑着看向她,“哦,她怎么说?”念云微微低了头,颇带些感慨:“她说,长安城里有一条很宽很宽的道路,就在朱雀门前面,直通往皇城里,不许寻常百姓行走。这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希望能站在那条街上,从朱雀门,堂堂正正地走进去,可一旦进去了,却是一条不归之路。”从她记事以来,韦姑姑便絮絮地说起过很多往事。她总是带着化不开的哀伤说起一个住着天子和将军的城,繁华又富庶。那城里还有着天下最大最有名的教坊,教坊里有声音像黄莺儿一样宛转的歌姬,和舞姿比蝴蝶更翩然的舞女。那个眼神里都带着忧伤的女子,这一生都在挣扎,终于从皇城里逃了出来,却被迫永失所爱,她并不快乐。彼时她并不明白那些话,可许多年后她站在这里,忽然感觉到扬州城里的空气,在十余年后依然还弥漫着韦姑姑的哀伤。念云沿着扬州城的街道,走到一处巷子里,在一处宅子前站住。黑油的大门,院子里有几株桂花树,这个时节并没有开。念云发了一会儿呆,这时那黑油大门忽然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大婶来,见他们几个站在门口,有些狐疑地问道:“这位小娘子可是寻人么?”念云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不,不寻人。”顿了顿又问道:“大婶在此处住了许多年头么?”那大婶道:“不算长,有十来年了……有事么?”念云轻叹一声,“无事,只是问问罢了。”韦姑姑不喜交际,所以从前她们只是在这院子里住着,几乎不大同周围的邻里来往,因此这里也并没有什么熟人可探望。如今她不在了,这个院子,也不过就是院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