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秋宫总共只有两个一等内侍,四个二等的,并七八个三等内侍,地位可不算低。许多在东宫侍奉了七八年的小太监都仍然只是个三等内侍,只能在殿外跑跑腿,连正主子的面都见不到几次。因此众人都羡慕七喜运气好,一进东宫便得郡夫人格外的照拂,便是犯了错,烧了院子,受了罚过后仍旧能到宜秋宫伺候。茴香听见那些嚼舌头的便呵斥:“你们也能像小薛公公一般,又能识字算账,又不多嘴多舌的,也能走运!”但七喜自己心里门儿清,他之所以能得到郡夫人的赏识,并不是因为能识文断字,也不是因为性子沉稳,而是他身家清白没认别的主子,又恰好在这个时候卷进了东宫的漩涡里,还替郡夫人办成了事。今日看着风光,但奴才永远都是主子们斗争的挡箭牌与炮灰,说不定哪一日,他薛七喜就会跌落尘埃,死无葬身之地。而他已经卷了进来,就已经再无退路。到了晚上照例有内侍抬着六对大红灯笼挂到宜秋宫来,仍旧是那个小哑巴跟在后边,可前边的小太监却不是薛七喜了。此刻七喜正站在檐下看他们重复自己从前十分熟悉的活计,心中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感慨。但,有什么好感慨的呢,也许哪一天他会变成薛大总管也说不定,彼时想到今日站在檐下看人挂灯笼的自己,也该是值得感慨一番的吧。掌灯的内侍走了以后,却又有李淳身边的小太监过来传话,说郡王今儿先去偏殿里,晚些儿再过来,不来用晚膳了,叫郡夫人自个儿先用。念云温然颔首表示知道了,便叫丫鬟摆膳,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七喜却成功地捕捉到了她眼里那一抹怅然。桌上有一个小酒壶,大约是预备着和郡王小酌几杯的,偏生他今日又不在这里用饭。忽然的,一阵琴声叮叮咚咚地响起,曲调旖旎,如秦淮河畔三月的桃花,盛开在温香暖玉之间。东宫之中,大晚上的奏这样绵软甜腻的艳曲,自然也就只有偏殿的那位了,此刻想必正想方设法挽留郡王过夜。念云一时有些烦闷,抬头见七喜拿着拂尘站在一旁,便招呼道:“过来,七喜,陪我饮几杯。”七喜不敢坐,只得垂手站在她旁边,陪她饮了一杯。待她又命茴香斟酒,七喜却按住了茴香的手,向念云道:“夫人,自古所谓新人欢笑旧人哭,夫人心中不甘么?”念云微怔,立刻否认:“不过是个不知轻重的舞姬罢了,我有何不甘,既然备下的酒他不能饮,又何必白白辜负好酒!”七喜轻轻将念云面前的酒杯拿开,“夫人,明儿便是十五了,看外头月色皎然,夫人若胃口不好,不妨出去走一走,赏赏月,也免得这靡靡之音污了耳朵。”念云看看外头,果然月盈如盘,一时也有了兴致,“好,便如七喜所言。”随即便带了七喜、茴香几个款步自宜秋宫出来,沿着石板路缓缓往后花园去,只命人打着灯笼远远地跟着。去后花园总要经过那片桃林的,月亮的银辉透过枝桠密密实实地洒下来,一地霜华。念云从未试过在夜晚走来此间,但见七喜面上并无异色,又想起这桃树,全都是郭鏦亲自选的,栽种在此,便如三哥哥在此陪伴守护一般。三哥哥说得对,她的心魔必须除掉,她不能够一辈子都避着这个阴影。她深吸一口气,竟向着那桃林走去。方走到边上,还未踏上那片地方,却隐隐绰绰似乎看见那桃林深处有些火光,不断跳跃着。念云幼时曾听说过,墓地里是会有这种鬼火的,不过,鬼火该是蓝色的,却不是这沾满人间气息的橘黄色,光线也不该这样强。况且,蕙娘虽然死在此处,可骸骨并未葬在此处,按说也不应该有鬼火。不是鬼火,那就是人。可人人都知道这桃林从前就是被火烧毁的,总有些忌讳,这大晚上的,是谁在此处生火?念云看向七喜,恰对上七喜的目光,念云微微点头,事出反常必为妖。茴香有些害怕,扯着念云的袖子,念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念云轻轻握一握茴香的手以示安慰,又抬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随即扶着七喜的手,小心翼翼地往那火光处走去。走近了一些,渐渐看清在一株略微粗壮的桃树后头半跪着一个人,穿着黑色袍子,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身侧放着一叠纸钱,缓缓的一张一张丢到火里去。皇城里头一向是不许人私设灵位祭奠的,念云正要呵斥,却听见她原来还在絮絮地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