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沅兰,车里的空气静得可怕。程凤台把车开得飞一样,商细蕊捂着嘴说:“慢点,我要吐了!”程凤台没听,拐过个弯,车子撞到了一块支凉棚竹竿的石墩子,把车子撞得一个急刹,商细蕊的脑袋碰在椅背上,程凤台连忙扭头查看他。商细蕊慢悠悠抬起脸,毫发无损,下一刻就一低头哇哇大吐起来。程凤台犹豫着给他拍了拍背,又掏出手绢给他抹嘴,心里窝囊得要命,恨得把手绢拍在他脸上,重新发动车子,把那破车开回了家。商细蕊被车子晃得酒劲全上来了,坐在一堆呕吐物里发着呆。程凤台对着醉汉没什么可说的,一把薅住商细蕊的后脖领子把他拖进屋丢在沙发上。商细蕊一挨着沙发就地躺倒,屁股朝天撅起,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睡着了。
小来披着衣裳跑出来一看,闻见他一身酒气,摸了摸他脸上烧红,惊呼道:“商老板这是醉了呀?我去煮点醒酒汤。”程凤台站在面前愤愤然盯了他一会儿,居然撇下商细蕊,自己上楼去了,这绝对不正常。小来做得了汤水,给商细蕊灌了几口,自己支着头在旁坐着打瞌睡。到了下半夜,商细蕊脖子也睡僵了,醒来要撒尿,上楼却发现卧室门被程凤台反锁了。商细蕊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对着门板拳打脚踢,叫嚷着要他开门。
程凤台衣裳鞋也没脱,两手抄在脑后托着头,靠在床架子上发烦。当戏子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两年看也看明白了,可是事到临头,落在自己眼前,他还是没这份气量。那边商细蕊像个大爷似的,理直气壮地叫门,要进来撒尿睡觉,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程凤台就更生气了,暴跳道:“滚蛋!别找着挨揍!”
商细蕊在外面大着舌头说:“你……你放屁!我才要揍你呢!程凤台……程凤台你再不开门,我就尿在地上了!”说着真就撩开长衫的下摆开始掏家伙,嘴里嘀咕说:“顺门缝我淹死你!”隔壁察察儿被他们隔着门吵架闹醒了,揉着眼睛探头一看,正看见商细蕊对着门板在做很不雅观的动作。小姑娘深宅大院里住惯了,哪见过这号流氓,当场尖叫一声把门关上,咔哒反锁了。商细蕊也觉得不好意思,背转身急忙忙把家伙塞回裤裆,暗想这兄妹俩怎么一个毛病啊!动不动就锁门!
最终还是在另一间厕所里先解决了撒尿问题,商细蕊下楼来把沙发靠垫拍了拍,想凑合歇一晚,明天再收拾程凤台。要问商细蕊有没有对陪酒一事惭愧心虚,显然是没有的。他不过是知道程凤台在吃醋,程凤台爱他才会吃醋,所以因为吃醋而做出的任何无礼冒犯,任性妄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都是他所纵容的。商细蕊想着想着,不禁叹口气笑了笑,生出一种误娶河东狮的无奈,心说上一次也是这样,看见我和别人勾肩搭背喝杯酒,二爷就要尥蹶子,假如我再做点出格事情,他不得投河上吊吗?真是对我一往情深的傻二爷呀!
小来对今晚程凤台的举动非常不满。她伺候商细蕊十来年,只有商细蕊给别人吃闭门羹,没有倒过来一说的。商细蕊愿意惯着程凤台,她偏偏就要不服气了!坐那自言自语似的默默说道:“才住进来没几天,就不让回房间睡觉了。有一回就有二回,往后日子再久一点,恐怕大门都不让进。”
商细蕊这么一听,觉得也有道理,要是程凤台三天两头的吃起醋来,不让当家的爷们回房睡觉了,这还行?当下霍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绕到屋后去,再三看准了那扇轻纱飘扬的卧室窗户,心想可不要爬错了,万一爬到小姨子闺房去,那就说不清了。看准之后,往手心里各吐了一口吐沫搓了搓,脚一蹬手一攀,就蹿上了五六米那么高!歇不到一口气,又徒手爬了一层楼。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什么锦毛鼠鼓上蚤燕子李三,此刻全不够看了!等他三下五除二爬上了程凤台的窗户,还蹲在窗台上冲着程凤台嘻嘻一笑:“二爷,没想到吧?”
程凤台是真没想到,商老板还会飞!
商细蕊英姿飒爽的从窗台上跳下来,他忘了自己膝盖有伤,这一着地用劲猛了,当时就觉得膝盖骨轻轻的咔的一响,再往前走一步,膝盖就软了,整个人给跪在地上了。
因为黑黢黢的借着点月光,程凤台也看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只见他忽然给跪,心中一痛,就飞扑过去搀他:“别!商老板!快起来!我不怪你了!”
商细蕊一瘸一瘸挨到床边,嘴里唔哩唔哩说了一串话替自己辩白,表示自己问心无愧,并无歉意。程凤台也没怎么听明白,帮他把鞋脱了睡到床上去之后,跑到窗口往下张望这段高度,禁不住倒抽凉气啧啧称叹:“这世上怕是没有拦得住商老板的门了!”
商细蕊没分出好赖话,得意道:“平阳闹飞贼那会儿,县太爷以为是我干的,我走哪儿都有警察跟着。”
程凤台便是无话可说。
他们两个一旦躺到一张床上去,就很难心平气和地交换意见了。程凤台刚刚语重心长喊了一句商老板,商细蕊就翻身打滚:“我不听,我要不听!”程凤台掰下他捂耳朵的手,商细蕊提起嗓子就唱上了,程凤台嗓门比他大,他就去亲程凤台的嘴,总之要让程凤台哑口无言。最后索性不说了,两人热乎乎的在被窝里翻滚过一场,程凤台气喘吁吁贴在商细蕊耳边说:“反正我们已经公开了。以后走哪儿我都跟着你,要谈什么事,有我在只会事半功倍,用不着你出卖色相。”
商细蕊翻身仰天呼出一口气:“吃开口饭,少不了场面应酬,说说笑笑有什么打紧,又没解开裤腰带,看你紧张的。你敢说你就没有过?”
一模一样的说辞,程凤台曾经仿佛也对二奶奶如此这般说过几遍,如今听在耳朵里,才知道窝火和不忿,一巴掌拍到商细蕊的屁股蛋子上:“我还真没有过!你卖唱还是卖笑?姓陆的小兔崽子不是想家吗,你再和他勾勾搭搭,我就送他回老家!”
商细蕊揉揉屁股,叹气道:“你这个大醋缸子,。”然而心里是快乐的。
程凤台那辆汽车从上海开到北平,用了也有七八年了,前几年也是因为和陆公子碰瓷,已经撞过一趟,这次撞了一个大窟窿,程凤台也不打算要它了。与商细蕊坐了几天洋车,怨声载道的,委屈极了,闹着要买新的。商细蕊的脾气那样不体贴,平时根本想不到要给程凤台买点什么吃的用的,但是只要程凤台开口,他也是尽力满足。当时就从银行提了一笔款子,订购了一辆最新款的汽车。汽车定下没有两天,察察儿住进私人女校,又是一笔开销。那边曾爱玉生下来一个程凤台梦寐以求的女孩子,给曾爱玉的遣散费,自然也是从商细蕊手里拿出来的。他们同居不到一个月,商细蕊竟然前前后后出送了十多万元,把积蓄花了个大半!程凤台这个少爷家,还真不是一般人养活得起的!
商细蕊嘴里不说什么,心里隐隐的有点忧愁,觉得负担很重,难怪有家累的师兄弟们时不时的要向戏班里告贷,拖家带口的细细过起日子来,柴米油盐哪一样都不便宜。何况程凤台玩要玩好的,用要用好的,简直是个无底洞!再这样下去,商细蕊就该当头面了!商细蕊动款子,当然瞒不过小来的耳目,背地里也是说了不少抱怨的话,抱怨商细蕊又贴钱又贴人,主仆两个头一遭为钱财拌了嘴,无论小来如何恐吓,终于也没能阻挠商细蕊养汉败家的决心,直把小来恨得牙痒的。
曾爱玉生的这一个女孩子,暂时还没有给起名字,宝宝贝贝地胡乱喊着。曾爱玉住在医院里给她喂了一个月的奶,临别留了一块玉佩做纪念,玉佩里闪闪烁烁的一抹羽毛花纹。程凤台对古董金玉皆有些见识,看出这一块玉渣子不是俗物,特意拿去自家的古董铺子鉴定一番。老师傅对着玉佩观摩半晌,告诉他们云南曾家的故事。这个故事和一般家道中落,妻离子散的通俗故事别无二致,倒是证明曾爱玉所言非虚,没有撒谎。想必她现在携带巨款,正在回乡的路上。
商细蕊背着手在看店里收藏的点翠头面,就听见老师傅说:“这块渣子啊,我要没走眼,应当是曾家凤凰玉的碎片,据说从吴三桂平西王府里传出来的。前几年被他们家小姐失手打破了,因此上断了曾家的百年家运。二爷哪里得来的?如果还有别的碎块,我倒可以补。”
程凤台立刻把玉揣回怀里,笑说:“哪有的事!这是二奶奶的嫁妆镇纸,被我家三小子打破了。您老留个心,店里几时有这样成色的玉,照样给我雕一块就得了。”
老师傅很谦虚地答应下来。程凤台与商细蕊出了门,告诫商细蕊万万不要把刚才的话说出去,商细蕊见多识广,不屑道:“我才懒得说呢,这算哪门子惊世奇闻!一点意思也没有!”
程凤台又把玉掏出来冲着阳光看了看,说:“这就是那只凤凰羽毛了。难怪这孩子和我有缘份,商老板,我们就叫她凤尾。”
因为处在北平,因为这名字又从商细蕊嘴里倒过一遍,凤尾就被喊成了朗朗上口的凤乙。他们回到家里,凤乙睡在奶娘怀里。商细蕊一直觉得这孩子丑极了,程凤台刚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商细蕊想着在她身上花了这么些钱,好歹得看一眼长什么样啊!结果打眼那么一瞧,当时就把他丑得跌了一跟头——不就是一团粉红的肉瘤上拉了几道口子吗?白捡都不要!还值得花钱了!
便是今时今日,商细蕊也看不出这孩子有任何招人喜爱的地方,不过因为她的母亲是个有故事的人,连带着她成了故事里的秤砣子。商细蕊在那端详得入迷,范涟呼三喝四指挥人扛着一张大沙发不请自来,把门框磕下一大块漆。进门先点头哈腰的给商细蕊问好,那两只眼睛就粘在凤乙身上撕不开了。程凤台和他早有约法三章,轻易不许他来看孩子,之前范涟没忍住跑了好几次医院,程凤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今天追上门来,程凤台可不答应,摆出很不耐烦的神气说:“来干嘛的?”
范涟依依不舍挪开目光,笑道:“呐,我书房里的那张贵妃榻,姐夫还记得吧?你们乔迁之喜,我也没别的道贺,这张椅子既然蕊哥儿用着合意,就给你们搁在卧房里吧!”说着就朝程凤台暧昧地眨眨眼睛。程凤台笑了笑,默许了。范涟趁乱凑近了孩子贪恋地看,被两个大男人这样围观,奶娘不自在了,悄悄掐了一把孩子的腿,孩子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程凤台皱了眉毛:“范涟!给我滚远点!你那大马猴子脸,把孩子都吓坏了!奶妈!快抱凤乙回房去!”
奶妈抱着孩子一溜烟就跑了。范涟悻悻然的,又带着一丝窃喜:“哦!名字都起好啦!叫凤乙?程凤乙?哪两个字?”
商细蕊这时候说:“爷俩倒着一个字用,他们上海人可真不讲究!”
楼上的贵妃榻很快就摆好了,程凤台冲着范涟下逐客令:“还有事儿吗?没事就走吧,别在这废话,我不留饭。”
范涟一拍巴掌:“有事我也不找你!”他对商细蕊笑得发贱,道:“蕊哥儿,下周末找你唱堂会,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我今晚可就不回去了!”
范涟也知道,商细蕊不大爱和他们这些票友玩,他已然做好了程门立雪的准备。不料商细蕊想也不想,开口就问:“唱多久?包多少红包给我?”别说范涟了,程凤台听着也是一愣,心想他今天怎么这样痛快,都不拿乔了。商细蕊接着说:“给你个友情价,两千元。”
范涟惊奇道:“蕊哥儿!你唱一次堂会一千元,给我友情价两千元?”
商细蕊点头:“说明咱俩的情义值千金。你高兴吗?”
程凤台哈哈笑起来。
范涟的本意是找借口给凤乙庆祝满月,补贴补贴程凤台的经济,于是便拍着胸脯说:“我请蕊哥儿八百多次,这是头一回答应得这么爽气的,我领情!两千元算什么,到时候给你封个大的!”
程凤台一眼就看穿他的居心,懒得拆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