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姚欢心道,自己得几分广结善缘的夸赞,也不算受之有愧,但更大的功劳,应归于那个去报警的明白人呐。但此时,感慨个体的理性善意,以及群体的癫狂失智,都不是重点。姚欢想了想,开口道:“苏公,林牙,刚才我听夫君说了那个叫吕七的尖嗓男子,我疑心,他是个内侍。我从前在宫内当过差,不少内侍最爱得到的赏赐,乃是香囊,因他们受刑之后,尿溺难控,身上常有骚臭。河北路离开封府最近,饥民流民也最多,其中许多男娃,净身入宫。这个吕七,还会使弩机,若是内侍,难道去过军中?”苏颂沉吟道:“现在人已经找不到了,先不管他是不是内侍,关窍在于,他为何要造谣?”姚欢道:“若昨夜辽商们真的被乡民攻杀,后果有二,一是辽宋交恶,二是雄州边帅张赴张知州难辞其咎。这两桩事,谁希望看到它们发生?”苏颂道:“张赴乃章惇的妹婿,曾枢相与章惇不睦,但曾布……不会,不会。”姚欢也摇头:“此番诸多蹊跷,牵扯不到枢相身上,倒是与蔡京有关。马植要诓完颜阿骨打投靠宋人,他去见了好几回的商人,在京中,高价包圆了蔡京从南方漕运来的竹器与漆器。蔡京从前的下属,凌录,就莫名其妙地冒犯过辽使萧知古,应是蔡京撺掇官家所授意的。蔡京被贬杭州一年多,大展手腕,与童贯越来越亲近。童贯是内侍,从前跟着义父李宪打西夏人,义父死后,他被西军排挤,回京城后一直不甘心囿于后宫。我在宫中当差煮胡豆时,就常听他说,应将幽云十六州,从辽人手里夺回来。”苏颂倏地打断姚欢:“老夫想起来了,去岁的雄州榷场,朝廷派来做监司的,就是童贯。”姚欢道:“对,完颜宗宁说,去岁榷场,马植就带他来过。再则,方才说到章惇最大的政敌,我以为,并非曾枢相,而恰恰是蔡京。苏公,容我说一句悖逆之言,章、蔡二人,眼前看来都是官家的臣子,但实际呢?”苏颂面色越发肃然。姚欢的意思,老相爷怎会不懂。章惇是朱太妃的外朝合作者,而蔡家的儿子蔡攸和女婿曾纬,都与端王赵佶过从甚密。“所以,”姚欢总结道,“缘由会不会是这样,马植不知因何仇恨辽国,去岁榷场时,暗中拜见童贯,提议大宋扶持女真人,数年后联合伐辽,大宋重获幽云故地。童贯是个内侍,又极精明,要拉上蔡京这样急于东山再起的外朝臣子,来运筹此事。而计划,是要一步步来的,让完颜部仇辽亲宋,让辽宋再度失和,让雄州帅被弹劾、雄州不在章惇控制中,这三桩,或许就是计划的提拉米苏(上)这一夜,辽商李相,就像旷野上的一只屎壳郎,比谁都忙。他自以为占了先机,跨上骡子往州城赶,半路却见到乌泱泱的骑军,趁乱进城后,又发现那几个宋商的驿馆,已有军卒围住,此刻去报讯,岂不是自投罗网的傻狍子。马植从前与他说过,此为可歌可泣气吞山河的大计,但凡有一段眉目,宋人贵臣向天子上奏后,那赵家皇帝定会许他们锦绣荣华,不比做个契丹人手下做个末流的汉官,或者奔波的汉商,好上十倍吗?但马植去见那些据说是宋人贵臣的使者的商人们时,从未带上过他,那么,这些宋商要招供,应也招供不到他李相身上。如今,马植出师未捷身先死,大宋朝廷的内部,看起来也未必都是对辽国充满敌意的臣子。倒是李相原以为要遭遇灭顶之灾的辽人同胞们,多半会因宋军的救援而安然无恙,那么,他李相若忽然失踪了,哪里说得过去?夜色里,李相对着骡子小眼瞪大眼,琢磨琢磨,还是决定赶回辽营。对李相来讲,爱国就像做买卖,宋人出价高,他就决定爱大宋。大宋这一面出了意外,那他,还是决定爱回大辽。至于阴差阳错知晓的那个不小的秘密,先像囤货居奇一样揣着,回头看看,能否卖给好价钱。而另一边,有些出乎苏颂与宗泽意料的是,竹器商人们,很快就吐露,他们此番,确实代表童贯与马植接洽,并且等着马植将完颜阿骨打带到他们面前。这些童贯派出的使者,在面对宗泽的审问时,沉静自若,甚至还坦然地表现出对于马植之死的遗憾,可惜了鸿图未展墨先凝,否则,不久的将来,与女真人夹击契丹人,拿回幽云十六州,难道不是令宋人扬眉吐气的天大喜事?只是,对于乡民突然聚众攻杀辽商,以及此事蔡京是否也有份,这几个宋人又一问三不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