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后脚跟着,一面回头向邵、姚二人道:“如此现捕的鱼虾,可不能再做坏了,小弟去指点指点船上的厨娘,半个时辰后,小弟来请二位同饱口福。”姚欢再是不愿表现得好为人师,毕竟惦记着刀鱼,忍不住道:“端木公子,这些银刀虽不是活的,但只是因为此鱼娇贵、出水即死,并非不新鲜,最合清蒸。”端木严闻言,嘴角一噙,像唱山歌似地应道:“使得,使得,必按赵娘子所言。刀鱼清蒸,鮰鱼红焖。鲻鱼腩肉,碾成鱼丸,与笋同烩。虾子去壳,斫成齑末,与酒同醉。鱼骨亦不可废,熬汤煮水芹,荤素相得方作美。那些野蕨嘛,小弟自有家乡带来的好东西,与它配一配。”入夜,船儿航速渐缓。邵清与姚欢相对而坐,教她下棋,打发各自安寝前的个把时辰。隔壁端木严的舱房,传来阵阵鼾声。这话痨公子,果然有两把刷子,亲临灶前,指导船上的厨娘,真的做出一顿不但滋味出众,色面形态亦有几分州城大酒肆水平的江鲜野蔬宴。端木严见兄妹二人如约前来,吃得津津有味,犹其那妹妹,听自己唠叨美食经时,不再挂着一副心不在焉、冷淡疏离的神态,还能和自己闲闲附和几句。正当青春、知慕少艾的端木公子,不由心花怒放,将上船前在码头酒肆买来的一坛米酒打开助兴。“他不过只喝了三四盅,怎地就醉成这样,从未时中睡到此刻了。”姚欢与邵清道。邵清退回姚欢一个走得太臭的棋子,让她再想想怎么走,才答道:“各地米酒酿法不同,端木公子并非中原人,年纪又尚小,想来经不得烈一些的醇酿。”姚欢忆起席间情形,问道:“他自老家带出来的那种风干肉片,炒了野蕨菜,你好像,很爱吃?”邵清点头:“瘦处香酥,肥处腴润,又不夺蕨菜的清香,这用猪腿做的风肉,比京城的羊肉干、驴肉干,好吃。”姚欢单手支颐,还未琢磨出下一步怎么走棋,干脆分出心思来,兴致勃勃对邵清道:“这种以粗盐和酒搓制、再风干的腌肉,不光端木公子所居的广南西路有,我外祖家,两浙路也有,叫火腿。你若喜欢,我回到京城问问姨母,可还记得制法,往后,我学着在家里做。”邵清的目光离开棋局,明月清辉般地笼住了眼前女子。姚欢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并无酣热情炽的色彩,在邵清听来,却分明比“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之类的誓言,自然可爱得多。“家”“家”这个字,自古以来,就像一团暖蓬蓬的火苗,能点亮孤独者寒凉沉暗的心。邵清对于“国”始终抱有虚无感。自从养父告诉他,他有一半宋人的血脉,邵清便陷落在茫然中。他不晓得,他应该归属的国,是这世上的哪一个。养父厚待他的生母,又无所保留地告诉他身世秘密,仅凭这两点,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他就应该对养父所托的使命全力以赴。为了鼓起窃取神臂弩法式图的斗志,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所作所为是正义的,无害于大宋,有利于大辽,针对的,仅仅是那些从深山里的户渔夫渐渐变作出笼猛虎的女真人。这种自我暗示,在他久居开封、爱上宋人女子后,又添入了全新的内容他要向大宋赎罪。从大水后医治灾民,再到接受残酷战争的砥砺、救回诸多宋军的性命。可是,救活病人与伤员这些个体,所带来的欣喜,虽由衷,却短暂。回到君与国立场的报恩与弥补,实则给邵清带来更深的痛苦体验。没有平凡的甜蜜快乐,只有湿稻草裹身般的沉重。何况,遇到贺咏后,邵清还更直观地看到了,人性与权力的恶,可以达至怎样触目惊心的地步。“我有个念头,待此事尘埃落定,我不想为朝廷做祗候郎中了,更不想进翰林院做太医。你愿将家安在何处,我便与你去何处。你愿在汴京开饮子店、贩鳌虾,我就当个坐堂医,挣来的医资,给你租更多的田,雇更多的流民。你若愿去岭南种胡豆树,我更要伴你左右,那边瘴疠之气甚重,有我这个郎中在,你就不必怕。”邵清缓缓地与姚欢说着将来,温和而坚定地,为他想象中的二人的“家”注释着内涵。姚欢与他对视片刻,目光渐渐渗出甜意。在有过头脑发热、识人不明、被物化与羞辱的不堪经历后,邵清的誓言,令她欢喜。身心被同质的灵魂彼此治愈的感觉,多好啊。上辈子,当病痛还未缠上她,她还有心情阅读一个又一个穿越者的故事时,曾好奇地想,倘使穿越来到另一个时空,自己希望有个怎样的男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