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皇后望了片刻橘树下的一对小小身影,吩咐左右两个宫人:“你们也去看着,将门掩了。”屋中登时安静下来。燕夫人没了方才健谈又慈蔼的模样,略有些神情凝重地望着孟皇后。姚欢更是惶惶惴惴。这是,要交待啥?孟皇后轻叹一声,道:“舅母与表姐夫妇,辗转多年才回到京城,姚娘子呢,辛苦营作的田亩又刚刚有所出产,你们都正是守得云开、又愈加忙碌之时,我却托付这样的大事。实在是因为,孟家人丁稀零,放眼偌大开封城,我可以信任、又身在宫外的人,只有你们了。”孟皇后说到此处,看着姚欢又补了一句:“还有苏公,可是,他已年迈,上一回的处置,又已让官家心存芥蒂。”姚欢忙点点头,表示明白皇后所指。燕夫人本就是个心思十分明敏的长辈,丈夫、儿子、姑爷又均是为官之人,她的政治嗅觉自也强过寻常女子许多。燕夫人直言问道:“可是朝堂之争,波及后宫了?”孟皇后不再踟蹰,话无废字:“有新证词摆到官家御前,先帝当年病重时,首宰王珪受宣仁太后指示,笼络朝堂上下,欲废官家的储位,立雍王或曹王为新君。官家已令蔡京和邢恕,过了重阳节就在同文馆新开诏狱彻查。”“宣仁之诬?”姚欢意识到自己终于还是进入了这段历史,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孟皇后盯着她:“你也认为,他们是诬毁宣仁太后的?”姚欢一愣,嗫嚅道:“坊间素有此议,民妇也斗胆问过苏公。苏公说,宣仁太后临朝时,他虽与太后在施政之见上常有相左,但他敢担保,太后绝无妄谋废立之举。先帝临终时,太后曾命人连夜赶制一件十岁孩童所穿的龙袍,又命各位都知封住宫廷各门,严禁亲王入内,只许二府宰相前来。”孟皇后冷笑一声:“此话,苏公也不知与官家说过多少回,如今他连苏公的话都不信了。”一旁的燕夫人淡淡道:“官家或许仍信苏公所言,只是为了绍述新政。”孟皇后眼中泛上浅浅赞许之意:“舅母看得通透。正因官家追查废立之案的意旨,不在求真相,而在倡绍述,不过是要彻底洗净宫内宫外、黄土上下的元佑人等,我这元佑年间由宣仁太后所封的皇后,定是也当不得几日了。这些时日,我当初进宫后,教习遂宁郡王所画的画,亦被翰林院翻了出来,送到官家御前,学士院中人左指右点,替官家辨析出其中褒扬元佑更化的隐喻。”还……可以有这种操作?姚欢愕然,旋即又暗暗喟叹——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往后千年,亦是如此。孟皇后略有些失焦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起来:“与其坐等他们废我,不如我自请卸去后冠,来这瑶华宫清修。”弃妇的自救(下)“我进宫七年,该看的都已看过,该明白的也已明白。此番以退为进,乃深思熟虑之举。这几日,我便去乞奏官家,黜去皇后封号,交还皇后册宝,大宗正寺准我迁来瑶华宫闭门静修。”孟皇后说得十分平静,的确没有丝毫哀急赌气之意。姚欢望着她,如临湍湍之水,如见风啸林梢,一时心潮涌动,百端交集。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原来大宋王朝在这一年,中宫后位,终究还是要易主。姚欢本以为,史料中,新党以巫蛊厌胜之由诬蔑这位孟皇后、致其被废,已经是北宋晚期令人发指的新旧党争中足够讽刺的一幕了。未曾想,当自己亲历历史时,中宫换人,还有更为讽刺的操作。“老娘不和你们玩了,再见!皇后的头衔,你们谁要谁拿去!”姚欢默默地脑补了两句弹幕,觉得十分痛快。痛快不过三秒,她又倏地意识到,皇后此举,实则避免了许多底层炮灰被卷入。须知在巫蛊案那个版本的历史中,章惇、刘贵妃、郝随等人操纵的各色马仔,从御史到内廷医官,不知屈打成招了多少皇后身边的内侍宫女,皮开肉绽、拔舌断肢者无数。孟家武人出身,素来寂寂,老将军孟元死后,孟家更无什么外戚威势可言。失去强势的宣仁太后庇护后,在丈夫赵煦无甚情谊的情况下,孟皇后确实容易身陷险境。但光杆司令的另一个好处是,自己可以作决断,不必迁就于背后的阵营和一大票鸟用都没有的狗头军师。姚欢明白,孟皇后做了一个堪称讽刺,更可被视作有仁心的决断。果然,只听孟皇后又道:“但愿官家亦能明白我的心,遂了我的愿。朝局如此,何苦为了一个位份,令到内外人情不安。朝堂与内廷,身上有几分服色之人,应将心力使在江山社稷、万民福祉上,而非彼此勾斗、殃及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