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田的两税是免了,但杂税和雇佣流民的工钱,没免。店铺的住税是免了,但租金的压力怎好悉数扔给李、徐两位娘子。姚欢正惦记着开封县水田里的收成时,王犁刀大兄弟,兴高采烈地驾着他的骡车进城了。车上除了坐着他浑家——那花容月貌、正奶着娃的胭脂外,还装了五六个平时装马料的大竹筐。王犁刀一面扛了一筐撂在地上,一面道:“姚娘子,这是一亩地上出来的虾,大伙儿先让我运来给你过过目。”“哈,比春时的个头翻了倍,有多少斤?”姚欢十分惊喜。王犁刀道:“两百来斤吧。这是钱家的。钱大郎到底喝过几天墨水,做事颇有章法。他那两亩泥塘的幼桑,端午前看着茂盛起来,他便吩咐他娘子赶紧买蚕种。掐些叶子喂了一个月,蚕正好吐丝结茧。他两公婆将蚕沙、蚕蛹都晒干碾碎了,撒到塘里头。不过就大半个月的工夫,鳌虾的个头又壮实了不少。”“哦,那稻谷呢?”“稻谷挂穗也凑合。郭县丞心细如发,当初就叮嘱,说是开封不比江南,初霜早。钱大郎他们自河北来,果然记起淳化年间,河北种过晚稻,不想遭遇初霜,不能成实。故而吾等水塘里,种的是早稻,眼瞅着可以收了。”姚欢闻言,对于古人的本事赞叹不已。自己其实也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对于桑、稻、虾共养只有理论,没有实战本事。倒是这些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和地方能吏,才是无师自通的真人才,才是永远处于贫穷与饥饿中的封建王朝的救星!醉心于内廷与外朝的各种政治斗争的男男女女,在真正创造粮食、畜产与布帛的劳动者面前,显得那么卑劣与可笑。边关征尘暗京城龙虾宴临近北漠的秋天来得很早。开封城东北的林泉之境还是葱茏蓊郁的景致,庆州城里却已飘落了第一片黄叶。邵清在门槛处捡起一片落叶,进到州府给自己临时居住的小屋里,将叶子搁在案头,开始磨墨,写信。他写了三封信。一封给苏颂,一封给叶柔,第三封给自己在开封城的病人——老乐师赵融。前两封内容相仿,且文字洗练,不过是说,自己要从庆州城出发,去到宋夏交战的前线。第三封,则密密麻麻地写了秋冬时的药方,连熬药的火候和换方的间隔,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最后,他取出自己的柳叶刀,复又执笔蘸墨,细细地在刀鞘和刀柄的阳刻处涂上墨,印在药方的空白处。姚欢的刀被苗灵素收去、不知所终后,邵清在宣德楼献俘仪式外与姚欢告别时,曾想将自己手上的这把,再送给她。终究觉得不妥,没有送出去。现下有了另一个试探故人的用处,也是好的。邵清看着这些信,出了会儿神。原本,对于出征,他并未往性命之虞的方向上去思量。但前日,他照例在下了医值的黄昏时分,去姚家故宅外看看时,却是还未走近,就听见里头传出妇人们的痛哭声。柴扉上飘着的白幡,触目惊心。邵清叫住一个在附近玩耍的街坊孩童打问,那小儿道,这家的儿郎,在宋夏两军最近的一次交战中,马革裹尸了。这是边关军镇常能见到的情形。早几年战况激烈时,说是家家缟素,亦不为过。邵清于是想到了姚娘子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又想到了自己,才意识到,至少临行前,他应给自己在开封城公开的宋人师长,和隐秘的辽人伙伴,以及那位也有一把柳叶刀的病人,留个信。待墨迹干透后,邵清揣上信去驿站。晚霞里的人,常常是好看的。何况是晚霞里的邵先生。邵清离官衙还有百来步路,就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呼啦啦上来四五个小娘子,纷纷往他怀里塞物件。其中一位略年长些的,语速飞快道:“这些都是吉物,请公子随军出征时带上。”言罢,领着同伴们,嬉笑着跑了。邵清低头细看,有绣着青竹纹样的荷包,有个雕刻着“平安”二字的彩色鹅卵石,甚至还有颗穿了红丝绳的狼牙。邵清觉得有趣,不由抬起头,望着那些步履轻盈、蹦跳远去的窈窕背影。曾经,姚娘子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吧。来到庆州后,邵清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时常踽踽独行。但独行并不必然与孤寂的情绪挂钩。相反,他感到舒坦,宁和,甚至一点点欢喜。他走的多半是她也走过的路,看的多半是她也看过的风景。驰骋的想象,带来奇妙的依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