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看这道冷陶。四郎说他头一回吃你做的菜,是在王驸马的西园。那回你引了唐人的诗,在烧肉里添了萱草花,说这花又叫忘忧齑,有子女向长辈尽孝之意。今日我招呼你们陪着吃顿饭,他便想到这忘忧齑。又知你喜欢食冷淘,他竟是自创了一道新奇的,乃用黄蕈炸出蕈油,又将蕨菜、萱草花切末子拿西瓜豆酱腌渍了,拌于冷淘中,再灼以蕈油,你快尝尝,清香入味得很。”魏夫人放下平日里仪态矜持的架子,竟是絮絮叨叨个不停,仿如官媒娘子般健谈。翻来覆去不过是一个意思——姚娘子,我儿真是将你放在了他的心尖上。姚欢吃了几筷子冷淘,不得不说,曾纬用野山菌子炸出油来拌的面,的确比后世普通的葱油拌面精彩许多。西瓜豆酱也是点睛之笔,媲美武汉热干面里的现调萝卜丁油醋芝麻酱。不过,口中美味是口中美味,姚欢心里的疑云也一点点翻上来。魏夫人的表现,可不像一个丈夫与儿子闹得家门不宁的嫡夫人的样子。有种故作岁月静好的味道。不是说有话要与我讲么?姚欢暗自揣测,那一头,魏夫人夸完了儿子,说完了桌上的菜,则又讲了一回各种花果糕饼和齑酱的制法。她毕竟是长辈,如此兴致勃勃谈美食,姚欢怎好突兀地问及四郎与父亲失和到何种地步的事,只得老实听着。吃了小半个时辰的晚膳,廊下映入的最后一缕夕晖亦暗淡了,晴荷与魏夫人的那个贴身小婢子,进来点上灯烛。姚欢感到,灯影中的晴荷,似乎投了一簇异样的目光过来,她待要去追及这目光,晴荷却又低头退到一边。“四郎,我吃盏茶消消食,你带欢儿去转转,给她看看你备下的惊喜。”魏夫人柔声道。姚欢不及细思什么“惊喜”曾纬已起身过来,又执起她的手。用强魏夫人不提曾府风云。四郎虽有母亲在场,却对心爱女子不避亲昵。渐渐四合的暮色。上述种种,已然令姚欢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她想告辞回去了。踱到院中,四郎却好像看出她的心思一般,将她的手掌攥得更紧,口里哄道:“母亲在,我还能吃了你不成?母亲嘱我给你看的惊喜,可不止一处。走,随我来。”姚欢到底做不出当场怫然的举动,只得由他牵着穿过回廊。这襄园,竟比苏颂这位致仕相公的京中宅邸还大。苏颂性子淡泊简朴,宅院庐舍皆不做精雕细琢的粉饰,槐树下、菊圃间,堆的都是些老爷子毕生爱研究的竹木机关之类。而魏泰的这处襄园,即使眼下隐于暗夜中,姚欢依然能辨出,有亭台池沼,画屏栏杆,绕过一处影影绰绰的高大假山时,阵阵沁人心脾的桂香袭来。姚欢回头看了一眼,桂树与假山之间,一丛丛披着月光的芙蓉花,丰盈肥大,显是精心栽种打理的。姚欢探寻地问道:“魏舅舅,如今不住在这宅院里?”曾纬道:“舅舅看似如魏晋文士般行事不羁、放浪形骸,其实像你一样,很懂经商之道。方才母亲说他靠润笔买下这宅院,呵呵,其实何止这一处。舅舅还喜欢假托旁人之名写书,几年前他假托梅尧臣之名写了本《碧云騢》专揭范仲淹、文彦博这些贤臣的短处,用词辛辣,雕版又是他的书法写就,印出来后,引得书坊纷纷求定。只这一桩买卖,舅舅少说也得了京城书坊两千贯分润,换得御街西面的一栋宅子。如今他住在那边。”啊?这……姚欢不由感到一阵厌恶。后世里,靠着毒舌,甚至靠揭人隐私,挣得盆满钵满的,亦大有人在。但如魏夫人这弟弟一般,钱捞自己兜里、嚼舌头的屎盆子扣别人头上的,当真不多见。这种伪托谁谁谁之名、吃死人福利的做法,太不上路了!梅尧臣的后人不跳出来揍他一顿吗?姚欢一时之间,更没胃口在这什么襄园里待下去。曾纬却已拉着她进到庭院深处。眼前赫然一间灯烛荧亮的花厅,迎面墙上,一幅巨型山水图。曾纬指着那画:“欢儿,此乃官家特意命人从翰林院选出,郭熙的《双松水阁图》”郭熙是有宋一代山水画大家,其“卷云皴”的笔法,十分适合表现北方山水那种大开大合、雄浑磅礴的气势。姚欢乍见如此顶级的艺术大作,确实瞬间有种被震慑的感觉。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淡淡问道:“这位画师,十分有名罢?”曾纬盯着那幅画,神色陶醉道:“那是自然。当年神宗帝在位,从内廷的学士院,到外朝的两省公衙,显要位置,挂的都是他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