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麻娘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出娄家、迈火盆、上花轿的时候,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可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好像一根棍子在她心里搅起来,涛声翻天地响。
要是她娘亲还在,今天拜堂的时候也不会是那个她爹新娶的年轻夫人,对她说的一定也不是什么多子多孙,什么白头偕老,她不想要人前显赫的地位,只想做娘亲的女儿。她想要怒骂一句別那么多假笑了,想要有人看看她。但即使如新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替你报仇」。
然后她哭得泪眼摩挲,根本收不住。她想,那天一定是她这辈子在人前最狼狈的一天,眼泪鼻涕混着口水一起在脸上淌,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怎么止都止不住。
小侏儒在一边慌了神,连声骂自己,说自己不好,说自己说错话了,拿起麻娘的手让她打,慌慌张张的表情放在他那张丑脸上,麻娘第一次十分清晰地读懂「兵荒马乱」这个词的意思。
原来是月光下一束摇摇晃晃的百合花。
在那天之后,小侏儒就不见了,麻娘寻人去打探,也没问到什么结果,她心里着急,想着这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新郎官就绕到她身后,问他怎么了。
麻娘谎称没什么,新郎说好,转头从桌案上抽出一张空纸来,让她写明娄家见不得光的罪状。
提笔的一瞬间,麻娘其实是有些犹豫的,但想起在遥远记忆深处的娘亲,她那张脸都淡了,麻娘心里就忍不住地恨。原本应该好好活着的娘亲,现在她在人世的痕跡却在一天天减淡。她在消散。
於是黑色的墨跡里全是仇恨,她一笔一划地书下了娄家的罪状,写了整整十三张纸。
旋即新郎就捧着着十三张纸,扔到摩罗的天上,杀人越货,放火烧村,结党营私无数罪孽在人人中传阅,人人见了都忍不住骂一句畜生。
树倒猢猻散,娄家的大厦倾颓。
娄家被新仇旧恨的敌人围了满门,后院里栽种的百合花田尽数被人踏破。那十三个女人,有的死,有的疯,极尽淒楚,麻娘恨了许多年的亲爹也被人绑着,绑在刑架上,从那张狼狈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点儿富贵大人的样子。
临刑之前,麻娘走上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狱卒抓起他的头髮扯起来,於是那张疲惫的脸直对着麻娘,狱卒啐了他一口,让他一一答话。
他喉咙上下滚动,良久,苍老的脸上泛起苦笑,喉咙沙哑地唤了一声,李夫人安好。
麻娘举起刀,狠狠地刺在他的胸膛,血洇红了囚衣,她红着眼睛,歇斯底里地说你该死,你对不起我娘,你下辈子一定投胎畜生道任人骑辱。
然后他颤抖着嘴唇,老泪纵横,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我的女儿变成这样了。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麻娘所有的拳头都像是打在棉花上。
多讽刺,一个被她恨到骨子里的人,到头来,她费劲千辛万苦地报仇,他一句轻飘飘的为什么,就像是千军万马一样要把她掀翻。
最后他含泪又说一句,你变得我不认得了。然后就断了气。
娄家倒了以后,麻娘本以为自己以后终於能挺直了腰板抬头做人,但结果事与愿违。
她没她想像中的那么心狠,也没她以为得那么残忍,以后的日子里,她经常会被噩梦惊得从床上乍起,然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每每那十三个女人的脸出现在她噩梦里的时候,她的耳边总会想起她爹临终前的那一句话,为什么我的女儿变成这样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弱,整日倚靠汤药吊着精神,丈夫执起她手安慰她说没关係,就算是你一辈子不好,我也养你一辈子。
然后在那个病魔缠身的几年里,麻娘一直勤勤恳恳地相信着。
直到丈夫有了新欢,转手将她打发卖给人伢子。
那天是个暴雨天,她本是躺在床上,忽然一道雷声起,接着管家就带了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把她从床上拉,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可是无济於事,雷声太大,屋檐太低,阴森森的院落里无一不是战战赫赫的脸,没人会冒着雨站出来替她说一句公道话。
人们嘴里怎么议论的来着?
喔。一个连自己亲爹都能害死的女人,你说有什么好留恋的?你说她得多不是个东西?死了被卖了,那不是活该吗?
於是当麻娘被人按着头凌辱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家都说她活该,害死了她爹,她是活该。雷声太大了。
再后来,许多不干不净的人爬上她的身子,於是她也就染了病,最后发了花斑,躺在床上实在一动都不能动的时候,被鴇母一打发,草蓆捲起人就扔去了乱葬岗。
苍蝇蚊子嗡嗡地飞,发烂作呕的死人堆里,麻娘已经不再想有什么活法了。她一心想死。
可突然,一双干净的手硬是把她拉出来,也不嫌弃她身上的病,给她住处,给她衣食,麻娘眼睛肿着,看不见那是谁,耳朵也听不清,所有的声音糊在她耳朵边上,嗡嗡地响。
一天天过去,具体多少时日,麻娘自己也记不清,她只知道,这个人每天好像都会摘一朵花放在她手边,她的嗅觉没有坏,一靠近就知道那是百合。
后来她的耳朵是先能听见声音的,觉得那个人的声音很熟,她心里惴惴不安又高兴着,想要眼睛早一天好起来,也害怕真的能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