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他身上披着暗色氅衣,靠坐在树干后,接近墨色的氅衣和暮色混在一处,她几乎错过了。
还是他听见脚步声,自己起身从树下转出来,两边才见面。
过于反常的举止反应,令阮朝汐心中生出浓重不安。
到底是盛年遭遇的意外残疾,浇灭了锐气,看破了名利?亦或是凶险恶事逼近面前,看淡了生死?
但他从不说这些。
他每日轻描淡写地和她口述家书,偶尔提起他的家人。
写给父亲的家书格外简短,“我处自有安排,无需挂怀。”
写给母亲的家书稍微长一些,也不过寥寥几句。
“母亲抚育之恩不敢忘。以此身成就功业,显耀门第,博取诰命,彰显母亲之名。报答而已。”
阮朝汐今日到得晚,晚霞即将散去,她带了纸笔,盘膝坐在面前,在暮色里提笔等着。
面前的郎君噙着清浅笑意,不接着昨日写给母亲的家信,却又开始说起“吾妻阿般”。
“从小便是个拗性的小娘子。”
“‘拗性’两字其实用得不好。我这么多年的错处便在于此了。为何要说‘拗性’,而不是‘韧性’?生来韧性,勇而无惧,百折不挠,是极罕见的品质。若是个小郎君,习文练武,率领部曲,只怕会成就偌大一片功业。偏她生成个小娘子。”
“世间重男儿而轻女郎,儿郎足以成就功业的韧性,生在小娘子的身上,便成了拗性。她又不是个寻常的小娘子,姣色如玉,远观如如明月高悬,令人见而向往。但她又并非明月那般温润柔光,天生满身棱角锐刺,近身了便扎手。”
“若她一视同仁地扎所有人也就罢了,偏她于其他人柔软,只扎我一个。我生平自负过人,又碰着近年诸事顺遂,只于她处诸事不顺。性子里的拗性就更难以容忍了。”
阮朝汐的笔尖停在半空中,一滴墨落在麻纸上,洇出好大墨团。
她放下笔,扯过荀玄微的衣袖,对方主动摊开手掌。阮朝汐抬手狠拍了一下,对方动也不动,等阮朝汐拍完了写字。
阮朝汐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落指如风地写下。
“你难以忍受她之拗性,焉知她也难以忍受你之独断。已然出奔,忘怀了事!继续写你母亲家信。”
“我母亲的家信?啊,再多写一句,“保重贵体。儿顿首”,便写完了。”
荀玄微不甚在意,“我母亲重声名,不怎么在意家书。真心实意写上十几篇写给她,她也不会细看。”
阮朝汐提笔在纸上写“保重贵体”,耳边的嗓音继续刚才对话。
“小兄弟,你劝的很对。近身了扎手,被她扎过几次,心有余悸,我便想法子慢慢磨去她身上棱角尖刺,当时觉得日积月累,成效卓著。近她的身,不扎手了……”
他自嘲笑了下,“当时她应是受够了我,自己把身上的棱角收起,好叫我以为她换了性子,成了宜室宜家的小娘子,从此可以和她琴瑟和鸣……她从未变过。依旧是满身棱角尖刺,最后反戈一击,扎得我满身血洞,她自己不回头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