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将顺水方才端来的茶盏递到老人面前。她并不着急继续往前推,人心这个东西,若逼得太紧太快,会因戒备而触发本能的排斥,反倒不利于交谈。到底她还并不确定全部的真相,还须谨慎一些。老人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下意识地双手接过茶盏,连连道了两句“多谢姑娘”。“我曾听苗娘子说过一回,您如今是一人独居,不知以何为生呢?”见老人动作迟缓地咽了两口茶,衡玉才又闲聊般问道。“有块菜地,养了些鸡鸭……又有少婷照拂着,日子倒也过得去。”老人的眼眶有些湿润:“少婷还曾要接我来城中养着,是我怕拖累了她……我们少婷,真是个好孩子。”衡玉:“人心换人心,想必您也是位好长辈。”老人摇着头,眼里泪光更盛,喃喃般道:“我们一家,都对不住少婷啊……”“哎,我们掌柜的,的确也是命苦。”顺水小哥在旁擦着桌椅,也忍不住叹气。“不,少婷不是命苦……”老人流着泪摇头:“这不是命,是人心歹恶啊……”见她浑身都微微发颤,衡玉将她手中茶盏轻轻接了过来,转而递了手帕过去。老人也顾不得再惶恐推拒,颤巍巍地擦着泪,情绪却愈难压制。一个人独居久了,此时面对一个如此可亲的晚辈,难免觉得心内凄楚:“若我那孙儿还在,也该有娃娃唤我一声曾祖母了……儿子儿媳去得也早,好好的两个人,冬日里去做活,竟就这么淹死在了冰河里……”言毕,泪眼里又有些自嘲,声音低低不清地道:“因果……这就是因果啊。”衡玉只当没听懂,保持着安静不出声,只由着老人喃喃着说下去。“我到了这把岁数,也早该随他们去了……可我这心里,横竖有两件事放不下……又许是罪过没赎清,连佛祖都不肯收……”老人抬手擦泪间,衡玉瞧见了她干瘦的手腕内缠着一串磨得发亮的木佛珠。是信佛之人啊。她开口,温声问:“老人家放不下的两件事,其中有一件便是苗娘子吧?”老人含泪点头:“好在少婷如今也有了个好归宿……”衡玉道:“所谓好归宿,也并不能抵消此前遭受的苦难——”老人有些怔怔地抬眼看向她。四目相对,衡玉缓声道:“唯真相二字,才能给那些苦难一个应有的交待。天底下不该有人受尽委屈艰辛,却连知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且要带着永远洗刷不清的恶名过完这一辈子,您说对吗?”老人看着眼前的少女,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双眼睛在告诉她……这个小姑娘,定已经知道了什么!“另一件让您放心不下的事,是您那孙儿如今的处境,对么?”女孩子的声音平静而笃定。老人闻言眼神剧震。果然……果然都知道!“逃兵役固然触发律法,依律当处流放之刑,然而当年晋王统管营洲之时,征兵之令的确过于严苛,若再肯主动坦白交待,或可从轻处罚,尚有回旋余地——”衡玉声音不轻不重地道:“可若一味不肯招认,那便要另当别论了。”老人手上一颤,拐杖砸在了地上。“此时说出来,或许,我还可以帮您。”少女的声音没有半分刻意诱导,眼中是坦荡荡的平静与规劝。这句话便如同最后一滴水,将老人心口处常年压着的那块巨石穿透。“扑通——”老人颤抖着朝衡玉扑跪了下去。“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王家的过错,便是叫我以死向少婷赎罪也是应当的……”老人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情绪如洪水决堤,泣不成声道:“我瞧得出来,姑娘您是个好人,又这般神通广大……求您帮我找一找我那孙儿吧!到底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下落说法啊!”衡玉眉心微动。这言下之意是……她抬手去扶老人:“您先起身,同我慢慢说明经过——”“你还回来做什么!”脸色蜡黄的苗母站在堂屋门外,一双因快速消瘦而凹陷的眼睛里满是戾气,声音也是哑着的:“你还有脸回来!”苗娘子站在院中,面色讽刺地回道:“当日在铺子外发生的一切,孰是孰非,众人都看在眼里。没脸的人不该是我,而是母亲才对。”这一句话便将火烧了起来。“你这贱人……是存心要回来将我活活气死吗!”“我亲事在即,倒不至于招惹这种晦气事。”苗娘子说着,往前走去:“我只是来取走我的东西而已。”四下尚且未卸丧,这晦气二字,深深地刺痛惹恼了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