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倏然递过犀利的一瞥。
听到那句“圣驾处置三娘子的心意已决”的同时,她一把挣开武泽拉扯的动作,人停在原地。
太子原本在边走边轻声调笑,走出两步才发现人落在了身后,诧异回身来看。
身后大殿深处传来元帝的声音。
“三娘,当年你诞下的那个女儿,朕从未见过,问你多次,你也从不肯说送去了何处。朕体恤你,不多追问,这么多年了,你也当真从不和朕说。如今想来,早秘密送去南朝了?”
“四年前,朕体恤你病重,划地给你建了偌大一座净法寺。你借口入了佛门,整日躲在寺中不见踪影。说是男客止步,连朕都挡在外头……呵,如今想来,倒成了你秘密谋划,联系南边的好地方。”
“琅琊王和你那女儿躲藏在南朝何处?你借着修建净法寺的机会出宫,是否心里早有了叛逃南奔的打算?朕问你最后一次,你如实地说。”
白鹤娘子声音嘶哑,“妾不知琅琊王在何处。妾不知当年那苦命的女儿在何处。修建净法寺,只是为了向苍天祈福,保佑众生平安。”
大殿里静默了一瞬,元帝的声音再度响起,“保佑何人平安?身处南地的琅琊王平安?”
语气漠然吩咐,“用刑。”
阮朝汐停在原地。殿门在她面前敞开,暮春日光的光芒映进了脚下。武泽送出了太子,又回身急忙送她出去。
身后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
阮朝汐骤然挣脱元治拉扯她的手,奔了回去。
拶子已经套在血肉模糊的手指中间,两边死命拉扯,白鹤娘子咬牙忍着不发声。左右行刑内侍正要再拉时,阮朝汐疾奔去白鹤娘子的身侧,发狠拦阻,把拶子扔在地上。
“不必再用刑了。我替白鹤娘子招供。”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白鹤娘子的肩头,白鹤娘子预感到她要说什么,鲜血淋漓的手猛地探过来,用力攥住她的衣袖,惊恐地连连摇头。“别,别!”
阮朝汐反手握了握母亲的手腕,把她扶坐起身,两人并肩长跪在丹墀下。
“琅琊王抛妻弃子逃离京城,白鹤娘子和琅琊王恩断义绝,从未有叛国南奔的打算。女儿飘零四野,不知所踪。白鹤娘子心中思念女儿,净法寺既建成,救助天下苦命女子,日夜行善祈福,只求母女此生有见面之日。”
“她的女儿既从未踏足南地,又从不知生父何人,阴差阳错来了京城,在净法寺意外母女相认。女儿既在京城,白鹤娘子又何来的奔逃南渡之说?”
满堂鸦雀无声。众人均预感到了什么,无人敢开口说一个字。就连元帝也沉默下去。
大殿通亮的灯火明光,映出此刻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四面八方震惊复杂的视线里,白鹤娘子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别说了!”
“所谓叛逃南朝、投奔夫女的说法站不住脚,我可为人证。勾通信件皆为伪造,当堂摹写的仿书可为物证。白鹤娘子无罪。”
阮朝汐转过头去,轻轻握了握身边人的手,“认下我吧,母亲。”
“不必再问了。问多少次,我也是同样的回复。”
“我和母亲在净法寺相识。母亲当时便认出了我,我未认出她。后来母亲乘车出来寻我,我们于雨中相认。母亲身边的几个亲信女婢皆可为证。”
“萧使君不知情。我在他面前的供词句句为真,阿娘李氏确实出身郗氏婢,我有当年的官府身契为证。救下小皇孙也是真,只隐瞒了和白鹤娘子的母女相认。萧使君又不是我肚皮中的应声虫,他如何得知?”
“荀令君也不知情。”
“荀令君五年未回豫州,并不知晓家中隔房的姊妹近况如何。我冒了九娘的名,他只当我是豫州前来京城投奔的姊妹。”
石室内灯火通明,火把嵌在石壁四处,影子都淡不可见。
阮朝汐手脚俱上了铁镣,盘膝坐在靠墙的草褥堆里,边答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荀令君被我瞒在鼓里,他始终以为我是豫州家中的九娘。宣城王殿下也知道的。”
“故意牵扯宣城王殿下?好大的罪名。不,我不是故意牵扯。宣城王殿下早怀疑我不是荀九娘了。我假冒荀氏女眷、欺瞒了荀令君之事,宣城王殿下可做人证。”
“宣城王殿下为何未声张?呵,当然是因为他在暗中查证我。我才来京城多久?他那边还未查证好,我就被你们揭破了。好了,你们去知会宣城王,不必再查证了。我确实是仿冒无疑。”
“为何冒姓为荀氏女?我孤零零长到十六岁,阿娘死了,又不知阿父是谁。在中原各处飘零,生计困难,侥幸生得一副好皮囊可以唬人,换做是你,你不会起冒姓为士族女的念头?荀氏是豫州第一大族,人丁众多,在外为官的郎君几年不回荀氏壁一次,和家里隔房的姊妹并不熟识,被我找着机会,冒为荀氏九娘。你看,这几个月吃好喝好,出入有仆婢前呼后拥,岂不是一桩好买卖。”
石室内的审讯官员来来去去,嘴巴不住开合,质问声一串串地吐出。
阮朝汐不耐烦起来,“你们直接定我的罪好了!庶民冒姓士族为死罪,我都知道,你们会不知?反反复复地问,啰里啰嗦的。”
审讯官员的嘴巴继续开合着,隐约几句入了耳,阮朝汐听笑了。
“差点忘了,多亏你提醒,是了,我阿父是旧朝不知藏匿何处的琅琊王,我母亲是士族女。这样说来,我不是庶民。庶民冒姓为死罪,那我这样的……冒姓就无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