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宋潜机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竟是那仙音门女修又回来了。她站在狼藉战场,裙摆被血迹染脏,像一朵开败的花。“这位仙子,竹笛已经物归原主。”那女修摇头:“我不是来要笛子。”隔着幂篱,宋潜机看不见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对方此时气息不稳。想来是今夜过于疲惫。不要笛子要什么。“这支短笛,送给你。”何云道。宋潜机笑了笑,语气略带宽慰之意:“不必。我已用不上了。”“你的意思是,你以后,不吹那首曲子了?!”她音调忽然拔高,好像受到巨大打击,身形摇摇欲坠。宋潜机怔了怔,眨了眨眼:“一首曲子而已,即兴而为,兴尽而散,何必执着?”“而已……何必执着,何必执着。”那女修喃喃不止。两人相隔两丈,宋潜机却感到深切无比的悲哀、不甘、愤懑从对方身上涌出。“它有名字吗?”那女修问。宋潜机望着月亮想了想:“就叫,花月落云吧。”自他进入秘境,离田地更远,离前世更近,唯有天上这轮月亮,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花月落云,好名字。”那女修道。她低头一眨眼,眼泪忽落下来。寂寥苍茫的风雪破阵曲,是让她画地为牢的心魔。缱绻温柔的花月破云曲,是救她走出死境的月光。截然不同的曲子,却应出自一人之手。师徒关系僵冷,而后师门大变,仓促闯进秘境,步步危险,夜夜难眠。直到今夜有人说:“莫听杂音。”“仙子怎么了?”宋潜机一惊,有些害怕。为什么聊得好好的突然哭了。我该不是,遇上碰瓷了吧。因指见月虽然看不见面容,但她哭得这样美,在银色月光下,裙摆如芦苇随风荡起,有种令人心神摇曳的破碎美感。让美人哭泣无疑是罪大恶极的事。她甚至不需要说话,一滴眼泪就是一柄杀人剑。这种特殊气场和美的氛围,令宋潜机莫名感到熟悉,进而心生警惕。他这辈子被许多人当面哭过,也算见过世面,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要被碰瓷了。下一刻会不会有一群仙音门女修冲出来,将他团团围住,谴责他为什么要恃强凌弱,欺负一个柔弱音修。青崖书生和世家弟子也会质问他,如何惹得对方流泪不止。散修和花溪派女修毫无疑问要看热闹起哄。然后一根筋的死人脸被这事惊动,必会出来主持“正道”。那他们又要吵架。宋潜机向后望,疑心这滴眼泪是“五百个刀斧手埋伏帐后摔杯为号”的前奏。“让道友见笑了。”那女修用衣袖拭去腮边眼泪,“今夜闻此曲,举目见月,不见故里,忽有所感。”她哭罢,吐出一口气,体态稍松弛。仿佛原先头顶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提着她脊背挺直,双肩打开,下巴微抬。现在这根线断了,她立在狼藉战场,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放松下来,露出自然状态。不是碰瓷就好说,有话好好说。随对方气场变化,宋潜机也松了口气,安慰道:“这首曲子,写的便是故里。然花开花落不问花期,云聚云散不问因由,红尘本就无常。”“红尘本无常……”那女修低声道,“一首风雪破阵曲,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看似睥睨八方,最后只剩一场白茫茫大雪。花月落云曲正相反,花月迷人,占尽风流,细听却是淡淡寂寥。但这两首曲子,应是一人所作,也只能出自一人之手,我说得可对?”宋潜机怔然。被听出来了?《花月落云》是他在千渠种过的地,养过的食铁兽,浇过水的麦子,还有他这一世遇见的人。他们不是上一世他见的孟河泽、纪辰、蔺飞鸢、子夜文殊,也不是上一世他没见过的何青青、卫真钰、冼剑尘……一切都不一样了,这首曲是他的今生。原以为两无干系脱胎换骨,却被一个无名音修后辈一语道破。修真界果然水深浪险,藏龙卧虎。对方的无形视线穿透幂篱,紧紧盯着他,定要求个答案:“道友莫想再框我,风雪破阵曲,我已弹过千千万万遍,日日描摹,刻入骨血。”语意决绝,宋潜机稍惊,不好,这姑娘恐怕入障了。何云屏住呼吸,终于听见那个人说:“是我。”她踉跄两步。天下最美时,穷尽手段找不到的人。行到水穷、隐藏身份时却不期然遇到。她的美名已不在最鼎盛,心境不稳,处境凶险,没有比这时更差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