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霜的朝霜,也是这一抹保存在冰窖的朝霜。他早已接受自己命不久矣的事,但他的亲人却从未接受。强拖病体留在世间,李朝霜疲惫至极。可亲人们所怀,皆是拳拳爱意,他总不能对他们说,说……说,放我归去。放我归去幽冥。为何会人事不省,一睡二十年呢?李朝霜微笑,只道:“辛苦露娘了。”自从母亲亡去就接下大司命一职,天塌下也神色不动的李朝露,听到这句话,差点落泪。瑟瑟出生后,阿兄已不是她唯一的亲人。但阿兄曾以他一命救她一命,故而无论如何,她都不愿阿兄如此病逝。可惜现在不是诉衷肠的时候,李朝露正色,道:“二十年来,我竭力寻找救治阿兄的方法,可惜全无所获,仅能护住阿兄你一点生机不灭。“既无把握,我本不会唤醒阿兄,以免这点生机泄出。然而,然而……”李朝露顿了顿,眉梢一丝不悦叫风都寂静不敢言语,道:“有人将阿兄身躯偷走了!”李朝霜:“……”李朝霜环视周围环境。当李朝露说出“偷”字时,深秋夜里鹿鸣潭四面群山环绕,尽收漫天星光的景色,突然变得模糊,遥远。只剩下灰蒙蒙的雾气,笼罩一方天地。李朝霜对面,李朝露立在水面上的身影,如幻象透明。相反的是,她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反而变得凝实,稳定。一人在水面上,一人在水面下。一人在现实中,一人在幻梦间。兄妹二人隔着水面对视,李朝露对李朝霜道:“阿兄尚在梦中,在你醒来前,我截住你的神魂,才能与阿兄在这残梦中对话。“稍等片刻,阿兄会真正醒来,到时你第一眼所见之人,便会是那个……潜入了瀛洲岛的贼!”这回李朝霜真的醒来了。果不似梦中清醒那般轻松,仅是察觉到自己还有身体存在的那一刻,绵延不绝的痛苦,便如附骨之疽,沉沉压上来。不知贼人将他掳至何处,反正不会在湿润的东海边。他头疼欲裂,胸口沉闷到仿佛压上了一座山,发麻的手脚则像是有一万根针在不停的扎。干燥的风叫他每次呼吸都像痛饮刀刃,这些刀刃劈开他咽喉,割断他肺腑,让他再怎么用力也无法中风中获得他需要的生机,以至于李朝霜尚未睁开千钧之重的眼皮,就忍不住咳嗽起来。“你醒了!”清澈而健康的少年声音,喜悦喊道。李朝霜睁开眼睛,尚未看清任何东西,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并非痛得哭了,只是无法控制住身体的反应。太久没睁开过的眼睛,见到光亮如同撞到利刃,那锋芒差点弄瞎他。李朝霜不停地咳嗽,不停地流泪,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一口气来。当然,更可能是掳走他的贼人感到不对,往他怀里塞进一只取暖的手炉,又在他身边烧开一壶水。蒸气湿润了周边,李朝霜的咽喉和肺腑终于没那么疼了。泪水还在流,但眼睛倒是隐约能分辨光线和色彩。他再度缓了缓,终于看清了一直在他身边忙来忙去的人。也看清了环境。是巍峨高山,悬崖峭壁。李朝霜:“……”峭壁上有一陷进去的浅穴,穴前生长一棵碧梧。碧梧树根与峭壁的夹角,那处下陷的浅穴里,用树枝草茎羽毛搭的、可容成人躺下的鸟巢。李朝霜就躺在这鸟巢中。他不由地讶然了一会儿,不过,倒没觉得鸟巢不好。毕竟李朝霜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不舒服,即便这座鸟巢不够舒适,也会给他身上的病痛掩过去。打个比方,这个环境应该很冷,不过李朝霜就算在东海边,在大暑之日,一样觉得冷,到了高山,反而冻得不知多冷了。让李朝霜讶然的,是轻盈若一片树叶,站在碧梧树枝上的贼。晨光熹微,少年的面容隐在昏暗中,辨别不清,但即便是如此,他身后那双金黄为主,末端五彩交织的羽翼,才尤其鲜明。是难得一见的羽族。直接叫鸟儿也无错。李朝霜认了片刻,发现他曾见过这只鸟。“是你啊。”他道,既然是这只鸟,那这所谓偷人的贼,大概是一桩误会吧。“我们见过吗?”金翼少年茫然,同时随手一甩手上的湿巾,那上面有李朝霜刚才咳出来的血。只是甩了一下,湿巾上的斑斑血迹便清洗干净,不仅变得松软湿润,还散发出腾腾热气。金翼少年上前,将热湿巾贴在李朝霜唇边,擦掉他嘴角溢出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