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投奔你的时候。”那人不疾不徐地答着,好似他不过是在与吴杰对弈,吃了他一颗棋子罢了。
“呵……不愧是文曲星君,大谋不谋,心思缜密。”吴杰自嘲地笑了笑,“我自以为与你相交有年,却原是交浅言深。未察觉你对武曲的执念,被你骗去了灵犀角,还走火入魔。可即便如此,也唯有当你一颗棋子,当真是机关算尽,不负这万年修为。”
杨婷和不以为意地瞥了眼吴杰,多年来,无人解他心思,也无需人解他心思。
他犹记得,曾种下一株草,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最不起眼的模样,可他却觉着它噙着露珠的迷蒙皎如日星,他每日不辞辛劳地翻土施肥,寸步不离,心中有了牵挂,也便不觉着天上的日子无趣而漫长,也便知道,孤独是缘于情之所钟。终于盼到那草生出了花骨朵,却不料,竟被人不经意间采了去。他恨那草儿的愚钝,更恨那采摘之人的逾越,习以为常的寂寞,如今却成了冰天雪地里刺骨的冷,他的身子渐渐被冻得无法动弹,只剩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渴求着近在咫尺的那株愚笨的草,能用他叶上噙着的不知为谁而留的甘露,映照出心意相通的情愫,令他回暖。
可没有,一次也没有。那一株草,终究是一株草,它偶尔的摇摆,也并不因为记起他的守候,而只是因为风的拨弄。它将露水抛给了谁,他都只能默默瞧着,瞧着,恨着,便成了梦魇,成了心魔,成了永世纠缠的执念,成了倒行逆施的绝望。
“我不过怕你忘了日子,才用这皮囊提点你。”杨婷和拨弄了一下琴弦道,“你大可宽心,这皮囊到你我约定之日方会,你在那一日尽了正德的阳寿,待回了天庭,还怕依你的仙力寻不回他魂魄?”
“我怎知你是否诓我?”暗箭难防,吴杰是吃过亏的,他如今只是个依着皮囊而活的鬼。
“你不是见过他了?于鄱阳湖。”杨婷和意味深长地扯出一抹笑意。
吴杰一怔,这才明白代替被剥离出记忆的那段梦境为何如此真实。
那半真半假的情景,如同彗星一般划过天际,拖着明亮的尾,扫过他的眉宇。眉间的愁,便被那思念之苦点燃,直烧得他五脏六腑火辣辣地疼。
他一拳砸在三面鼓上,发出一声惊扰夜色的烦闷。
“是你?是你将他的魂魄锁在湖底?”
难怪他耗尽法力都寻不着宁王的踪迹,原来他的魂魄从未离开过他溺水之处。
“你大可宽心,水为媒,绝俗世之纷扰,无人能扰他安眠。”杨婷和瞥了眼那三面鼓,它的破面就好似一只瞪圆了的惊恐的眼“历劫未毕,你蜕不下皮囊,回不得天庭,不过替我作个顺水人情。待尘埃落定,那锁魂犀我仍还了你,你便与他双宿双栖。”
“若真这般容易,为何要从我手中骗了它去?”吴杰已信不得那些花言巧语。
“我等不得。”杨婷和说这话时,依旧平静得好似冬日里的鄱阳湖,只是在那冰面上垂钓的,不知是谁,“若换了你,定也不愿出半点差池。”
吴杰忽然有些明白,杨婷和或许千百年来就在等某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为万无一失,他不惜一切。
“你有招魂楠木?你那棋盘便是招魂楠木?”吴杰终于琢磨出了此中缘由,“荧惑星君的魂魄便被锁在你那招魂楠木里。天子魂魄,需在那楠木里锁上三年方能暂且忘了前尘往事……你在算三年后鬼门关大开的日子?你要他成了孤魂野鬼,回天庭后,彻底忘了与武曲的种种?”
见杨婷和不答话,吴杰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就像只终于看准时机,啄到了刚刚开了一条缝的蚌肉的鸟,尖尖的鸟喙再不肯松开:“原来你想逃开六道轮回?你竟为了武曲,宁愿抛下仙籍,当个神不神鬼不鬼的东西?”
杨婷和依旧不理会戳中他软肋的吴杰,他只是重又戴起了兜帽,望一眼他曾俯瞰人间的浩瀚邈远。
那一个晚秋的夜里,他揽着尚且年少的江彬,给他说那些个民间故事。
“武曲生性木讷,在天庭,唯文曲常寻他下棋,闲来作伴……”
当时,小小的江彬不解地望着满天星斗道:“武曲如此木讷,为何文曲还亲近他?”
“一株不起眼的草,曾为孤傲的梅,噙一颗露水。”他轻轻扶着江彬的发,说着他此时尚听不明白的话,“那露水,映出文曲的心魔,他知他逃不过这劫数……”
只为他一滴泪。
☆、弱水之渊
星君元神都随天地所化,并无生辰之说,寿宴,不过寻个日子热闹热闹罢了。那一日,正是文曲星君寿辰,天权宫里坐满了应邀而来的仙家。
北斗七星君与蛇仙吴杰,是与文曲星君最为亲厚的,都早早来了帮衬帮衬。唯独武曲,姗姗来迟,来了又不愿把贺礼交了一旁记帐的仙童,非得于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将匣子里的棋盘取出来,捧到文曲跟前:“金丝楠木。”
霎时间天权宫里鸦雀无声。
谁不知道,南极仙翁的这副金丝楠木棋盘,是唯一封得住仙人魂魄的法器,管你道行深浅,只要寻个至阴之地,便能尘封魂魄,短则失忆,长则失心。这等法器,南极仙翁又怎会轻易与人,怕又是武曲这倔脾气开罪了他才得来的。
文曲星君想着过了今日便与武曲再无瓜葛,想着日后还他,便随手接过了搁在一旁。武曲未完的话唯有咽回去,入座后,时不时瞥一眼那棋盘,满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