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忽然想起茶楼里听说书时,杨廷和眼中透出的冷,那是千年的冰寒,是被活埋的执念。江彬不敢想,若有一日,这情愫死而复生,破土而出,会是怎般的光景?在那张仿佛看透了世事的淡漠的脸上,可会现出玉石俱焚的癫狂?
仙人,原也是会动情的。
只是冰作心、雪作胎,从不知情为何物,冰天雪地里埋没得久了,忽一低头,瞧见心口跃动着一簇火苗,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捧在手中怕灭了,烧旺了它,又怕身子就此化成了雪水,而那煽风点火之人若道是无心之过,就此烟消云散了,又值什么?或因如此,化为杨廷和的文曲星君,才如此处心积虑地要将移情别恋的江彬禁锢在身旁。
赢不得,却也输不起的,唯一个“情”字。
思及此处,江彬又觉着惶恐,似乎自从知道杨廷和对他的执念后,那恨意里,便掺杂了些令他胆战心惊的暧昧不明。他不知,这百口莫辩的游移,是属于他江彬的,还是扎根于武曲星君魂魄中的由来已久的情愫。
这般思前想后,渐渐地,困意便袭上心头。体内望微的魂魄挣扎着要出来,早便觉着乏力的江彬也便顺势让位于它,躲进深沉的黑暗之中。
翌日,再醒来时,正酒足饭饱地舔着爪子。江彬抬起头,发现自己坐在朱孟宇身旁,颠簸着不知去向哪儿,但看半明半暗中,裹着斗篷的朱孟宇复杂的神情,他也猜到个大概。
重建的宁王府,伫立在秋风中,就好似它从未遭遇过一夕之间的灭顶之灾。他冷眼瞧着新一任的藩王,在九五之尊浩浩荡荡的仪仗队的引领下,来到了它的跟前,却只静静站着,仿佛跟前不过是一座埋着枯骨的坟冢。
瓶儿握紧了朱孟宇冰凉的手,张锦在后头忧心忡忡地跟着,“正德皇帝”的步子却在石阶前顿住了。
他仰起头,望进那朱门里,朱门里,锁着南柯一梦。
梦里,正德皇帝送来的长颈龟,慵懒地在池边的石头上晒太阳,吴杰在亭子里做了个口型,朱孟宇一瞥,忙将那兵法背下去。身边人冷冷瞥一眼,假作不知他提点,夜里门却关得死紧,任凭吴杰如何讨饶就是不应。屋里博古柜上,蛋壳灯搁在三只泥偶旁,兔子父子与笑弯了眼的狐狸,头碰头靠在一处,直教人来气。
伸手去取,却被从后头抱住了,怔忡间扭过头来,想责问守门的小厮,却被那不庄重的咬住唇狠狠狎昵了一番。愤愤然推开他,他听他哎呦起来,道是方才翻墙摔折了脚,求王爷可怜。王爷慌忙撩起他衣摆瞧,却被他一把扛到肩上,没羞没臊地往里屋钻。
外头几个帮凶收了梯子,隔墙问可还好,里头得了钱的小厮嘿嘿一笑。墙外,典膳宋慕抚了抚心口道,酒有了。张锦松一口气,可睡安稳了。吴瓶儿戳了戳怀里小孟宇的脸蛋道,可别再忘了温书。小孟宇眨巴眨巴眼,问父王可是旧病犯了,为何屋里这般动静,三人忙驾着小王爷溜了。
屋里,一对白玉牌重合在凌乱扯下的衣上,镶嵌的红豆好似相望的眼,凝眸之间,极尽缠绵。颠鸾倒凤间,还待细看,却见他忽地决眦欲裂,青丝贴在渐渐浮肿发白的脸上,随着湖水起起伏伏……
“正德皇帝”猛地回过神来,背后竟湿了一片。
跟前,那新漆的朱门,像是被血泼了几层。他不敢再看,转过身时,恰对上孟宇来不及收回的冰冷的眼神。就此,还残存着奢望的心,也被彻底丢弃在了腥臭的湖里,随着他心爱之人死不瞑目的浮尸,渐渐沉入水底。
直到此时,他方知,他才是那张裹着腐肉的自欺欺人的人皮。
☆、祭扫
张锦以为他听错了,那个斤斤计较到一草一木都要恢复成往日模样的“正德皇帝”,竟在王府修缮完毕以后,只在门口望一眼便说要走?
朱孟宇也望着“正德皇帝”的背影发怔,恨意让位于一股不明就里的熟悉感,他甚至觉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与他有着同病相怜的悲凉。可当理智重振旗鼓地占据了微红的眼后,朱孟宇便将方才那突如其来的直觉扭曲成了这个男子对他父王的痴心妄想。无依无靠地被软禁在皇宫的这三年里,朱孟宇已窥清了他父王惨死的真凶,尽管掩藏得很好,可每当“正德皇帝”透过朱孟宇的眉眼缅怀他死去的父王时,朱孟宇的心里便翻涌起难以遏制的厌恶,恨不能往他脸上啐上一口。他确信,求而不得,就是“正德皇帝”设计溺死他父王的理由,而吴杰的失踪,必定与这位心狠手辣的皇帝脱不了干系。可尽管知道,他却无计可施,他不得不冷着脸活在“正德皇帝”的庇佑中,因唯有活着,才可为父报仇,才可找回失散的吴杰。
只是暗中留意着“正德皇帝”一举一动的朱孟宇万万没料到,“放虎归山”的这一日竟来得如此突然。之前他便算过,王府竣工之时,正是他父王祭日将近。当初,因了与王太后的内斗,他父王发丧的日子要晚了足足半年多,而那个叫嚣着要立他为太子的张太后,已疯疯癫癫地消失在了“正德皇帝”的棋盘里,再无人提及。朱孟宇是见识过“正德皇帝”的手段的,所以此刻,他深信这个忽然选择离开的看不透的男子,必是因了什么别有用心的目的,而绝非是他所表现出的如此浅显易懂的落寞与悲伤。
他有什么可悲伤的?坐拥江山,千秋万代。哪像自己,只余下个空壳似的王府,和被恨意填满的躯壳。那恨意就像追赶着他的饥肠辘辘的野兽,他不得不奔向与仇人玉石俱焚的结局。这世上,能令他停下步子将他护在怀里轻声安慰的,都已不在了,哀又有何用?他必要以牙还牙地了解这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