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锅之下炭火炎炎,雅间里小风轮已经被沉默的仆妇拉了起来,杯盏碗盘一一陈列在旁,还冒着寒气的丸子和盈着一点点水珠的蔬菜卖相可人,又有细腻如玉的多种豆腐制品在侧,料碟小篮和已然调好的几盘料碟放在桌上供人取用,多种特异的口味在调料融合中变得格外不同。
食材精致,吃法特别,唯一的缺陷是器皿本身看起来有些粗糙,但在旁的两者衬托下也显出了一种古拙的气质。
瓦儿迎了最初的几桌客人后,被遣来刘老一家的雅间随时听命,一篮十八种单独的调料在她手上被调出各种口味,少女的柔声细语介绍着各种口味的区别,一般适合作为什么蘸料品尝,丰富的理论让刘老大开眼界。在此之前,他只晓得厨师需要为菜色调配最适合的佐料吃法,可从瓦儿的话里,他却看见了一个近乎完整的饮食味觉王国,不由得边听边点头。
“但虽是有分别适宜蘸食、浸食的食材,其实各人口味大不相同,调料组合也只是一些不必要的规则罢了,随心所欲、按自己的本心来料理才是本真。”
瓦儿最后的一句话让刘老三人陷入片刻沉思,只觉得其中玄妙非常,暗合养生之道,而这样的见地却是在这家酒楼做个普通的跑堂伙计,实在是可叹。
瓦儿收到各人传来的眼神,扑哧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们家东家说的。”
刘炙下意识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但很快他反应过来,这样的见地即便放在一个十几岁的商户女身上也颇为不凡。先前他只觉得此女有厨艺,有新奇想法,但一些对世间生活的认识,自然不如长者和读书人。想到此处,刘炙不由得默默把对简清的评价调得更高了一些。
刘老若有所思,简小娘子的一路成长他是看在眼里的,从先前的不放在眼里、不屑,到后来的认同厨艺,再到如今意识到她所拥有饮食一道思想或许并非如他想得那样,和普通厨子一样贫瘠。
厨艺可以磨练,而对饮食的认知思考有些时候却会被厨艺本身限制,也会受限于阅历、年岁等诸多方面,他写出一本宴饮杂记已经是将颇多心血花费,没想到简清才如此年纪就能有如此见地。
瓦儿解释了这个误会,将手中的料碟放下,执起搭在一旁的两个长勺之一轻轻搅动汩汩翻腾的大锅,“要我说呀,都是好吃的,各位客人都要尝了才是呢。瞧,锅开了,我先下些牛肉丸在两边锅子里怎么样?”
简清将吴恪长子从简澈那里带走送回吴恪雅间,又带着刘小宝推开刘老所在的雅间门时,瓦儿刚捞完一锅丸子,圆桌旁坐着的夫妻俩皆是默不作声品尝食物,只有刘老正吹胡子瞪眼。
“这汤水污了,一道菜应当有一道菜的锅中汤水,怎么能全下进一个锅里?!胡闹,真是胡闹!”
刘小宝见娘亲吃着丸子都没回头看自己,顿时觉得手中刚拿到的点心不香了,小短腿跑上前去,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成功坐了上去。等看见自己面前小碟里也放着一白一红两个丸子,刘小宝才露出笑容,扭头对娘亲一笑,“娘亲真好!”
简清掩上门,笑着上前一礼,示意瓦儿退到后面,“刘老何出此言?是口味不合还是食材不美?”
刘老对她的思考有了期待,话音也不复过往的和蔼柔和,大声斥道,“锅子本身就有了调味,而涮入食材既沾染味道,又改变锅子汤底,实在过于驳杂,饮食一道,不该贪多!”
简清听完就晓得刘老不认同的根源在哪里,大梁如今菜系追求食物本味者众,包括调味也讲究君臣佐使,走的并非相互激发之路,而是突出一味,一物一味的吃法。虽然一道道菜肴大多能够印证调味的这个理念,但是火锅这种东西,却完全打破了这个思路。
火锅是来自现代人的乡愁,万物皆可煮,甚至是食材越多,口味越驳杂,从中能够感受到的百般美味越醇厚。一物一味固然登峰造极,但相互融合激发的快乐也是人间烟火的一种。
拿现代来说,从清代有了锅子以来,火锅向来不被认为可以与旁的菜色并列的一种菜,但随着物质的丰富,火锅在华夏大地上愈发流行,甚至有“出门只要不知道吃什么,就干脆吃顿火锅,反正里面什么都能吃到”的说法。
简清想得却更深入一些。
火锅这种菜,虽然有一些人会喜欢按固定的方式、顺序加入配菜,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它的魅力正来自于食客的自主发挥和未知。汤底的组合改变会让味道基础发生变化,配菜下入的顺序和炖煮时间会让汤底味道发生改变,而捞出来的配菜蘸入不同人调配下具有了不同组合的料碟,更是多样的新奇体验。
自然,许多人吃不出其中的细微变化,但吃火锅时的热闹气氛足以感染、放松精神,让这一行为进而变成一种休闲。
而在大梁,贵族富人们习惯了被人伺候,在这次火锅的推出中,简清不仅想添加单人小火锅孤独陪伴业务,还想让他们都体验一把自己动手的快乐。伙计对外面的客人们只是负责介绍和推荐,只有新来的三个雅间客人还有伙计陪侍,但演示过了一遍,后面就也要交给他们自己做了。
不是说人总是向往得不到的东西吗,看刘炙总往装着食材的盘子瞟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已经忍不住想自己下手了。
简清道,“多和少,又有什么分别?刘老认为驳杂,实则不然。火锅汤底味道改变又如何?食材与调料组合本就千变万化,取的正是沾染后的味道,才有特殊变化。我取其中一些炖汤,又取其中一些涮制,滋味相互融合激发,每个人吃的火锅都会是一道与众不同的珍馐美味。而这道菜色,唯有自己动手才能体味更深,更为独一无二属于各位口味。”
在座几人除了眼巴巴盯着锅中的刘小宝都随着她的声音想了下去,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简清看着他们神色变化,在心里悄悄补了一句。
大梁引领追求食物本味风潮的那位华阳王不是一样吃火锅吃得很开心,你们这些跟风的人,却跳出来说不对了。
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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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儿仔细记录了刘老一家新点的菜色,带着点菜单跟在简清身后一起退了出来,刘小宝没多久也举着抓了一手红艳艳牛油的一只小手跑出雅间,哭着往后院跑。
“阿澈,阿澈,好痛!”
简澈不知不觉地已经成了小朋友心里一个可靠伙伴,刘小宝连娘亲陪伴都拒绝了,径直来找他。而简澈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被辣椒辣得发红的手,在简澈的热水加醋的洗涤之下迅速不痛了。
刘小宝挨着简澈的肩膀,也不急着回去吃饭,两个人蹲在后院里晒太阳。刘小宝好奇问道,“阿澈,你阿姐做的菜真好吃,你又什么都会,是不是都去拜了青凤山上的老道呀?”
青凤山上的如虚观简澈之前也听过名字,城中贵夫人中颇多信奉天尊者,而在他阿姐口中,那只是个“糕点做得又贵又难吃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