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失去身上所有的力气,这使得我终于流不出泪来。我用红肿的眼睛望向他的脸,他没有戴面具,右颊殷红的鬼脸印记鲜明刺目,这眉眼,这鼻尖,这嘴唇,这鬓角,这笑容,是我曾刻骨铭心思念过的,魂牵梦萦祭奠过的,痛彻心扉尘封过的。从他的口型我辨认出他在叫我小月儿,他说:我回来了,想死我了吗?我的眼泪就又下来了,用力地扬起唇角想让他知道我对于他重生的喜悦,可却怎么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哭着笑,还是在笑着哭。他笑着说:傻妞儿,哭什么?!在怪我这么久没来找你么?我摇头,颤抖着伸手抚向他的左胸。他轻笑着扯开自己的前襟,露出心口上那道箭伤,血红的疤痕狰狞地趴在上面,仿佛稍一用力就能将它重新撕裂,涌出决堤的鲜血来。他调皮地握着我的手摁向那伤口,我拼命摇头,他发觉了我的异状,托住我的下巴,眼睛盯在我苍白的脸上问我怎么了,我掩住脸,不让他看到我眼中的痛苦,他强行捉开我的手,替我号了脉,我便看到他那对漂亮的眉毛亦如岳清音与季燕然那般皱了起来,将我放在供桌上坐好,双掌抵在我的背上运起气来。热流汹涌透过背心传入四肢百骸,耳与喉一阵灼痛,我本已虚弱不堪的身体再难承受这冲击,眼前一黑陷入了昏迷。醒来时人在他的怀里,还是听不到,还是说不出。他双手捧住我的脸,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着话,以让我清晰无比地看清他的口型,他说:我要娶你,小月儿。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可以当你的耳朵,当你的喉咙,当你的命。我身心俱裂,挣扎着由他的怀中出来,蹲下身,在布满尘土的地上极尽残忍地用手指写了三个字:我已嫁。摇晃着站起身,颤抖着转回头,不想去看他的表情,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去看。他的眼睛盯在那三个字上,脸上仍然在笑,一直地笑,直到再也笑不出来。两个人相对而立,谁也不知下一步该作何反应。时间仿佛停止了,又仿佛过得飞快,如血残阳透过破了的门窗泻进庙来,将我与他染成了两个浴血之人。他缓缓地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忽地纵声长啸,我听不见他这啸声,可我却能听见他的胸腔里有东西在慢慢地碎掉。他闭上眼睛,而后睁开,他开始大笑,笑得面容扭曲,笑得唇角迸血,笑得天地失色。我转身,带了这具已没有了灵魂的躯壳迈出庙门,庙外荒坟林立,冷碑森森,我愈发觉得此刻的自己已是一只野鬼,没有去处,没有归宿,没有了今世,没有了来生。他从身后跟上来,仿佛方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脸上带着看似轻松的笑,他说:我送你回去,顺便见见那好命的家伙到底配不配得上你。不等我做出反应,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抱起,纵身飞奔,片刻进了城,落在虞渊河边,他让我指给他方向,我摇头,不让他再这么故意地去刺伤自己,他便不再追问,仍旧将我抱起,一路直奔太平府衙。太平府衙门外的石屏上,历来贴的是各类通知布告及城内百姓婚丧嫁娶的信息。他是想从这里找到关于我的消息,是的,他如愿了,那大红纸上第一行便是太平城知府季燕然季大人于某年某月某日迎娶刑部侍郎岳明皎岳大人之女岳灵歌的喜报。他偏脸冲着我笑,说了个“好”字。而后继续带了我施展轻功,循了季府而去。轻松越过院墙来到府中后舍,将我小心放下地后似是高声说了句什么,很快便从房里走出来了季燕然和岳清音,两人一见我和他,不禁齐齐怔了一怔。凭借脸上的鬼脸印记,他们应是认出了大盗的身份。而大盗之所以不再掩饰他的真正面目,是因为——是因为此刻的他……已什么都不在乎了……岳清音走上前来拉了我回房,留下季燕然与大盗在院中相对而立。我无力去思考他们会说些什么,说什么都不可能避免无人受伤害。像具断了线的人偶般坐在床上,任由岳清音替我针灸,扶我躺下,盖上被子。我闭上眼睛,虚弱得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我就要消失了。再见,狗官,你可知道……我其实,其实很早就对你动心了呢……对,就是你在虞渊河边钓鱼时,你知道那天我为何要问你的生辰八字?嗳……不过是想很三八地找个算命先生问个卦,看看……看看你我是否真的有缘,你猜结果怎样?那先生说:“伫灵匹于星期,眷神姿于月夕”,七月初七,灵歌的生日,又叫作“星期”;八月十五,你的生日,又叫作“月夕”。先生说,这是一年中集爱情与亲情最为美好的两个日子,若成婚配,必会白头到老,恩爱一生。只可惜……我那时忘记了,我是穿来的,这身体的本质已然改变,那算命的结果自然做不得准。事实证明……我只能负了你的情深义重,狼狈去了。再见,大盗,我永远的另类英雄,黑马王子。你可知道我有多心疼你?每每抱着你,就想能像母亲一样多给你些温暖和爱意,可我,我也是缺少母爱的,我不清楚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少一些没有双亲的空虚忧伤。你总装着放荡不羁的样子,其实你像我一样敏感脆弱。你迟迟不给我看你的真面目,是怕我因此而嫌弃你、放开你……你这个傻瓜,我有什么好,最终不还是放开了你变了心么?所以你正好可就此忘了我,回到你海阔天空的生活中去,夜间御风畅游时,也许会在谁家的后花园里再遇到一位姑娘,温柔可爱,善良痴情,愿意跟随你海角天涯,娶了她,建立一个你期待已久的小家庭,生许多像你一样英俊潇洒,像她一样可爱漂亮的宝宝。你的后半生定会非常的美好、非常的幸福、非常的圆满的,我用我的灵魂作保!再见,哥哥……我的好哥哥。我明白你正如你明白我。只怕世间没有哪对兄妹会像你我这样今天吵明天合,生起气来相互伤害,动起情来又心照不宣。我没有过亲哥哥,所以我并不知道亲兄妹间应该如何相处才是正常的,我只知道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最亲的人,如父母如兄姊,如知己如爱侣。我喜欢对你撒娇,因我前世从不曾在父母面前有过这样的机会。我喜欢被你训斥,因我前世从不曾获得过如此的关爱。我喜欢让你宠溺,因我前世从不曾对此有过一丝的奢望。今世得遇你,是我三生有幸。遗憾的是……我不能亲眼看着你找到那位比我更幸运的命中女子,只希望她能懂得你,契合你,陪伴你,代我珍惜你一生一世。——再见,这个时空的一切,我这个匆匆过客就要离去,带走了记忆,带不走痕迹。意识渐渐模糊,呼吸慢慢停止,死亡,向我伸出了冰凉的手掌。放手·傲气——灵歌……坚强些……不要放弃……你要活着,你要好好活着……——让我去吧……我没有勇气看着身边的人如此痛苦,我给不了任何人幸福,我只能一个人逃掉……——你什么都不用给,只要你活着,就是给爱你之人最大的幸福了。——活着又能怎样?相互折磨,生不如死。——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活着,这心结还有解开的一天,你死了,这结便成了死结,拴住的不止是你一个人,还有所有爱你的人。——……说得对……我不能这么自私……不能这么软弱……我,我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待,我回馈不了他们给予我的幸福,但至少,至少我得给他们去寻找另一个幸福的理由,我得亲手给我自己一个了断。…………汹涌的热流由背心处向全身散开,一双大手揉捏过我的身体和四肢,让已经僵冷的我的躯壳逐渐软化。有人在给我度气,温暖的气息顶入喉咙,令几近半死亡状态的五脏六腑缓缓地恢复了生机。我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纸暖暖地晒在身上。推被坐起,身上有着大病初愈般地轻飘感,见自己只着了中衣,周身是淡淡地草药味。房内没有人,一只药锅在炭盆上冒着水气。我翻身下床,趿了绣鞋,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岳清音的一件外袍,轻轻地推开门来到外间屋。桌旁坐着的是正在翻查医书的岳清音,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起身过来扶我。“哥,我没事。”我冲他一笑,蓦地发觉自己已能发出声音来。“灵歌,”岳清音立刻望住我,“能听到为兄说话么?”“能……能了,”我虚弱地笑,这意味着我必须去听去说去面对了,在桌旁坐下,望着岳清音满是血丝的双眼,哑声道:“又让哥哥辛苦操心了,我已没事,哥哥赶快休息去罢!”岳清音在我旁边椅上坐下,伸手过来替我把脉,沉着声道:“你身体仍然虚弱得很,吃些东西便还回床上趟着去,莫要多思乱想。可听到了?”“哥哥,我还有些事须即刻解决,待解决了再好生养病,成么?”我望住他。“你大病初愈,情绪不宜激动,有事为兄代你去办。”岳清音断然否决。“哥哥,这事必须得灵歌自己解决才行,”我苦涩地笑笑,“一刻也不能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