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清音颔首,问道:“你们约了在哪一间?”“在七层,只还未定好房间。”我答道。“去罢,莫要胡闹。”岳清音道。我点点头,凑近些身去小声对他道:“哥哥记得莫要多喝酒,夜间风凉了叫长乐去马车上取衣服和手炉……”“去罢,莫再啰嗦了。”岳清音面上淡淡的,语气却很是轻柔。才待起身向其他几人行礼告辞,却见门忽地开了,进来的正是佟家两姐妹及佟家的两位少爷,于是在座之人皆都起席招呼。两姐妹今晚穿了玫瑰红的裙衫,面若春花娇艳可人,巧笑倩兮地向众人行礼客套,两对美目各自望住自己的心上人,情意绵绵道不尽,心事重重诉还休。见一时走不成,只好又重新坐下。恰季燕然与岳清音之间还有几个空着的座位,佟氏兄妹四人便依次在这座位上坐了,两位少爷居中,佟家姐妹分坐两边,一个正挨着季燕然,一个正傍着岳清音。落座后无非又是一番无关紧要的客套话,我垂着头,心思有些恍惚。直到察觉岳清音在桌下轻轻地用大手拍了下我的膝头才蓦地回过神来,抬眼看去,见挨着季燕然坐的那位——显然是佟二小姐的,正含笑望着我,似乎是才刚同我说了些什么,正等着我的回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正感尴尬,听得岳清音在旁道:“舍妹的眼睛已经复原,多谢佟小姐惦念。”原来是在问我的眼睛,幸好被岳清音及时解围,我强行挂上笑容,也道了声:“多谢佟小姐挂怀。”这时便又听得坐在岳清音身旁的佟三小姐笑着向我道:“灵歌病了这段时日,身上愈发瘦了呢!再配上这件浅色的裙衫,更显单薄。我听说天造大街上新开了家成衣店,里面衣服的款式很不错,不若过两天咱们一起去逛逛,买上几件新衣,如何呢?”当着满桌的人,这提议当然拒绝不得,只好颔首称好。佟二小姐便顺势笑着转向岳清音道:“天造大街上人多车乱,不知清音哥哥可愿做个护花人,陪同灵歌和我们这干小女子一起去呢?”佟三小姐也算是有些心计的,借着席上还有其它人在,提出这要求正是认为岳清音也不好推拒,且她对岳清音的心意举座皆知,如若岳清音答应了,即意味着愿同她发展“关系”,在座之人全是人证,不怕岳清音事后不认。是以眼下处境成了非应不可、骑虎难下之势,稍一处理不当,要么就得罪了佟府,要么就要把岳清音的婚姻搭进去——就便是官家家宴与寻常百姓家宴最大的不同,一入官海,永不可能再有放松的时候,每分每秒都要费心费力,处处陷阱处处危机,真不知……真不知季燕然年纪轻轻是如何在这巨大的漩涡里游弋自如的。不等岳清音答话,我轻轻笑着向佟三小姐道:“若找护花人,家兄不是最合适的。先不看家兄本就瘦削,对他人起不到震慑作用,单说家兄又不曾学过武艺,倘若届时人多拥挤,也没有能将众人挡在雷池之外的力气。况且,因前段时间灵歌害了眼疾,家兄已向季大人请了不少时日的假,前儿季大人不是还托差爷来敝府上传话,要家兄尽快复职,说衙门里已经忙不开了么?”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季燕然,做了个等他证实我此言非虚的表情。季燕然“喔”了一声,笑道:“委屈灵歌妹妹了,实在是我那衙门里忙得很,不得不请清音尽早回去帮忙,使得清音不能等到妹妹的眼睛完全康复,实是为兄之过啊!”说着挠挠头,似是很感为难地道:“只是……又要让灵歌妹妹和佟小姐失望了,近期衙门事务比往日更多,只怕清音仍脱不开身呢……”末了,用黑黑的眸子望住我,趁旁人不注意时飞快地冲着我眨了眨眼睛。“这……”佟三小姐既失望又有些不死心,目光在我和岳清音的脸上移来换去,心下似是正努力想着办法。佟二小姐悄悄瞪了她一眼,转脸向季燕然轻轻笑道:“岳公子是大人的得力助手,有他在身边帮忙,想来大人也可以轻松许多了。……大人事务繁忙,可要注意身体啊……”说到后面已是含羞地低下了头。佟二小姐心疼季燕然的忙碌,倘若岳清音当真不去衙门,她怕更加累坏了季燕然,因此才向佟三小姐使眼色,示意她莫要再打着让岳清音陪我们去逛街的主意。佟三小姐虽然心中一百个不愿意,然而毕竟姐姐的“好事”已是触手可及,自是要以姐姐为先,于是终于放弃初衷,道了句:“那便等大家都有空时再说罢。”如此一来连要我陪她逛街的事也抹去了。一时听得段想笑向季燕然道:“说到季大人的身体,大人自剜血肉从悍匪手中救下百姓的事迹我等早就听闻,当真是钦佩之至啊!不知大人的伤可恢复了?待会儿筵席开始后小弟一定要敬大人三杯才是!”不等季燕然答话,佟二小姐已是连忙接道:“可使不得呢,大人身上不止有剜伤,肋骨也折了,如今还要天天换药的,喝不得酒!昨儿太医才刚给大人复诊过,说这内伤还需调养几个月才行,期间有诸多忌口的东西,这其中就包括了酒。我看还是让大人他以茶代酒罢!”……天天换药……想来季燕然离开岳府回到自己住处养伤的这段时间里,佟二小姐必定是日日伴在他身边贴身照顾的吧……很好,很好……这才是他应得的幸福,有个女人全心全意地照料他陪伴他,不会让他为难,不会跟他赌气,不会使他随时都有可能身处险境甚至有性命之忧。这个女人的心心念念全是他,为他生为他死,他高兴她就开心,他难过她就痛苦,再没有比这更完全的爱了,这是他应得的,且他也即将得到,我当祝福,由衷地祝福。而我自己呢……该反省,该自责。想想他跟我在一起时遇到的都是什么倒霉事?!自剜血肉,□受辱,山石砸身,饱尝了身体的伤痛之外还要忍受我那根本没有道理的怨恨和神经质的忽喜忽悲的性格。我早已因大盗的离世而变得人格缺失,相应地我那霉运却仍旧一成不变地对我如影随形,远离我是最好的选择,当季燕然在温暖的榻上享受着佟二小姐温柔体贴的照顾的时候,我却在自己亲姨母的计划下被迷药迷去了心智,头破血流地挣扎在自己表哥的身下嘶声呼救——如此鲜明的对比就是最好的证明,远离我才好,远离我。茫茫然出神,已听不进之后桌上众人又说了些什么,忽听得岳清音在身旁淡淡地开口道:“灵歌,你不是同你那几位姐妹约好了一起喝茶么?莫要晚了让人等你,失了礼数。”知道敏感的他察觉了我的魂不守舍,大约是以为我不喜欢这样人多的场合,因此才出言替我解围。我应了一声,就势起身向在座诸人行礼告罪,才要离席,就见段想闻言后率先睁大了眼睛看向我道:“岳小姐几时回来呢?”我笑笑,道:“说不大准……或许要到明日了。”“这……”段想看了看段慈,又向我道:“不知岳小姐那几位姐妹可欢迎男子加入?”段慈一听顿时大窘,急声向着段想低声道:“二哥!你、你又乱说些什么!”我只好勉强笑道:“只怕姐妹们相见会有不少体己话儿要说的。”“哦……”段想有些失望,向段慈使了个眼色,大约是想要他自行争取与我在一起的机会,段慈羞且恼地瞪他一眼,低了头只作未见。我便离了席目不旁视地步出门去,径直由楼梯一路向上攀,直至上到落英楼最高的第七层,方才推开东侧一间黑着灯没有人的空厅躲了进去。想那柳惜薇与田心颜也各有各的应酬,当不会这么快地上来,于是没有急于点起灯,只摸着黑在窗前椅上坐了,望着雾气渐浓的窗外出神。不知坐了多久,忽听得隔壁房间门响,似是有人进去了,却也没有点灯,半晌不见动静,难道是同我一样地在窗前坐着发呆?因两间房只隔了一层纸制的屏风,是以隔壁房间的声响听来倒也清楚。那人一直静静地不曾作声,倒让我也不好现在将灯点起,免得被对方误会我是在这里暗暗窥视或者窃听什么。良久,忽听那人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声,喃喃着道:“娘啊……您可知道儿子此刻为了那个承诺承受着怎样的煎熬么……”这声音险些惊得我从椅子上滑下去——怎么会是他呢?……季燕然?!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并未听见我对岳清音说的话,因此绝不是为了找我才来这七层的。或者……他其实是同我一样,只为了站得高些,看得远些,以此来排解胸中郁结?他口中所说的承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坐着大气儿不敢出,生怕他发现了我,紧接着他便不再作声,屋内又是一片静默。正当我坐得全身僵硬四肢冰冷之时,一阵冷风带着雾气由窗口刮了进来,吹起我的发丝,巧不巧地便有那么一两根发尖钻入鼻孔,未及防备,“哈啾!”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就听得那厢里季燕然走至屏风边上带着好笑的语气轻声道:“灵歌?”“嗳。”我只好应声,起身去将窗户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