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就在这强颜欢笑中苍白度过,晚饭时勉强吃了几口后便借口不适提前出得厅来,一个人在漆黑的甬路上如游魂般飘荡。不知不觉间路过后花园,见园门上的锁早已不见,便推门进去,满目萧然。轻轻走至那架秋千旁坐下,望着月光下自己那既可悲又可笑的影子发呆。一阵冷风卷着枯草由身后刮过,映在地上的身影便变成了两个。我回过头去迎上一张胡子拉茬的脸,颊上鬼脸印记在前额发丝的拂动下若隐若现。他眼中带着笑,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你……真的还活着……”我哑涩开口,终于能再一次同他说话,这感觉仍不真实。“或者,我还是死了比较好?”他自嘲地笑着,摸了摸自己满是胡碴的下巴。“你在恨我吧?”我垂下眸子,声音虚无地道,“我嫁给了将你逼死的人。”“我送你回去那天他都告诉我了,”他笑,“他说是你爹为了保他不陷朝廷党争而将你许给了他,并非你自愿,还要我不要因此而误会你、记恨你。”我双手死死地握住秋千两侧的绳子,剜肉剔骨的疼痛感再一次袭上全身。“他还说,让我不要为难你,律法规定每一桩婚姻必须维持够一年,我不能现在就带你走,否则会连累你的家人。他让我忍一年,这一年内他保证不会碰你,一年后我可随时来找你。”大盗继续笑着说道,“我还以为那个家伙肯放弃了,你猜他后来又说什么?”我没有吱声,只是努力地抑制着自己不要颤抖。“他说:‘一年后,你我便在同一,互不相欠,互未占优,届时便来个公平竞争罢——我,绝不放弃。’——哼,他可真是个傲气的家伙!”大盗嗤笑一声,蹲下身,仰起脸来看向我。绝不放弃……是的……在他的心里,在他的意志里,他从未想过要放弃我,骄傲如他,除非认为大盗给予我的幸福胜过他给予我的幸福才肯放心地放手,否则他必是不肯轻易认输,要与大盗一决胜负的。大盗笑着看我,道:“小月儿呢?依你这小傻妞儿的性子,只怕又要想着不使别人为难,自己一个人背着所有的负担逃掉罢?”我依旧无言,他既也料中,想必心中也做出了决断。“那好,”他拍了下手,站起身,“给你一年的时间,把你小脑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扔掉!一年后我来接你,你一定还是我的小月儿!”他笑得轻狂,笑得傲气,他愿同季燕然搏个高下,他同样不肯轻言放弃。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无用,每个人的路是自己选择要走的,是平坦是荆棘,只能自己面对。事情至此,似乎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解决。我抬起眼来看向他,哑声道:“我想知道你的近况……那一箭……”“那一箭明明射中了我的心脏,为何我却没死是不?”大盗重新笑着蹲下,捡起一棵枯草叶衔在嘴里,“刚好我学过一点转经移穴的功夫,能使身体穴道和五脏六腑稍稍地偏移原位,所以那一箭只擦着我的心脏旁边过去。不过那个姓田的小子箭法确实凌厉,虽然被我堪堪躲过致命一击,却被他箭上的劲道震裂了脏腑和全身筋脉,以至于养伤养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敢冒险来找你……人家心口现在还在痛哎!”他边说边笑着捶捶自己的胸膛。“你是怎么在河边找到我的?”我不敢去看他的伤处,偏开眼望向旁边地上他的影子。“嗯……那叫什么来着?——心有灵犀?”他双手托腮歪着头笑,“我那天决定从山里出来找你,到了虞渊河西岸时突然来了兴致,想抄近路从河面上踏了冰直接过去东岸,顺便试试自己的轻功恢复了几成,再顺便……去看看某个小笨妞曾经落水的地方,说不定还能找到那天晚上她遗落的那只绣花鞋呢!——不成想远远地被我看见那小笨妞本人独自哆哆嗦嗦地在河边儿上走,真是意外之喜!”“田幽宇说他曾到你坠崖的地方找过你很久,你是怎么躲过的?”我想起了田幽宇曾提到的那山洞里被大盗吃剩下的蛇骨鼠皮,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傻妞儿!”大盗蹲得累了,盘膝坐到地上,笑着道:“我从小便是在野外混大的,日夜与野兽为伍,我若要藏起身来,只怕天下没人能找得到我。姓田的小子就算是个武将,也不过是吃过几年练功的苦罢了,身处富贵乡里,再机敏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堪透自然的奥妙。我才刚坠下崖时因重伤而无暇销毁痕迹,当伤好些能动弹时想要回去做个自己已死的假象,却发现我曾藏身过的山洞已有人去过了,现在想来应是那姓田的无疑了。也正因此我才不敢过早露面负着伤找你,唯恐形迹曝露给你带来麻烦,直到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逃跑起来无甚问题了才敢下山。”“你不遮住那印记,若被人发现,岂不仍要有麻烦?”我望住他脸上的那块殷红。“放心,见过我这张脸的除了月儿你之外就只有那位季大人和你的哥哥了。”大盗凝眸望住我,脸上依旧带着伪装出的笑容,“今夜见你一面我就要走了,一年后再来接你。”“走?去哪里?”我问。“回山里把伤养好,然后找个挣钱的活儿干,盖房子,买地,置家具,养猪养鸡,然后迎娶小月儿。”他宣布性地笑。“对了……”我站起身望住他,“你听说过奈何堡么?”他摇头:“怎么?”“奈何堡就是专为朝廷制作秘制印泥的一个世家,二十年前不知获了何罪,被朝廷满门抄斩,我从他们的遗址里发现了奈何堡主的朋友玄机公子送的一幅画,卷轴中藏有这个东西——”我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刺绣来,大盗从地上跳起身,接到手里细看,我接着道:“这块刺绣据说是源自江南地区独有的一种绣技,除此之外,那幅画上画的是彼岸花,所用颜料就是秘制印泥!”“月儿的意思是……我的身世很可能与奈何堡或者那位玄机公子有关系?”大盗的眸子里染上一抹深沉。我点头:“只是奈何堡二十年前所犯案子属朝廷密案,知情者极少,季大人也无权调阅卷宗……”“我去盗来!”大盗扬起唇角。“不许你去!”我惨白着面孔瞪住他,“否则——否则……”否则什么呢……既已决定同他两断,又能拿什么跟他讲条件?“月儿放心,”大盗心疼地望着我,想要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又颓然放下去,只笑道:“宫里档案楼内的卷宗档案浩如烟海,多一卷少一卷都不易察觉的,我盗出来看完后再还回去,保证不让人发现,可好?”知道他已抱定了心思,多说无用,我盯住他低声道:“你打算几时去?”“说去就去,就在今晚。”他作出轻松的笑容以令我放心。“我……算了。”我收回自己想要说出口的话,背过身去。我想说……我一定要看到他平安回来,可如今这样的话却已不能再说了。听得他在身后轻轻笑了一声,肘间忽然一暖被他握住,在耳畔低声道:“不必担心……明晚我再来,向你报平安,可好?”未待答言,肘间又是一松,再回身时这空旷花园内便只剩了我一人。夜风兜身袭来,心头忽而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一半·一半在后花园呆呆地又立了一阵,渐感周身冷得要失去知觉了才转身向园门外走去。一跨出门来,却见岳清音正负手立在那里,似是早就料到我要来这儿一般。“见到他了?”他果然淡淡开口问道。“嗯。”我点头,跟在他身旁一同往他那小楼行去。“都同他说清楚了?”岳清音继续问道。“嗯。”我又点头。“只怕他不肯放弃。”岳清音偏下头来看了我一眼。“他说一年以后再回来。”我道。“你们三人只是将问题推后了一年而已,并没有真正解决它。”岳清音冷冷道。“我现在是这样决定的,一年以后还是会维持这个决定。”我低声道,“而在他们来说,这一年的时间也许能逐渐冷静下来,最后两个人都能接受我的决定。”“你又怎知自己现在的决定是在冷静理智的情况下作出的?”岳清音道。“那哥哥认为我应该怎样做?”我仰脸看他。岳清音亦低下头来看我,一字一字道:“接受燕然,放弃鬼脸。”“哥哥你的答案是理智公平的么?”我笑了笑,“只因为你同季大人关系好,所以才这么说的罢?”“我只选择对你最好的答案,与对象是谁无关。”岳清音冷冷道,带了我进了位于一楼的那间药室,点起灯,让我坐在榻上替我把脉,继续说道:“虽然没有人见过大盗的真面目,即便他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也不会有人想到他曾是朝廷诛杀的重犯,然而他的来历是什么?他的身世背景?他的姓名年龄?他一向来去自由惯了,能否踏踏实实地过普通人的生活?他多年来已经习惯了独身一人,一旦身边多了你,便多了一种责任,没有与人相处经验的他,能够承当这责任到几时?风花雪月只是夫妻生活的点缀,真正的日子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这样既枯燥又繁杂的琐事,他能忍受这一成不变的乏味么?倘若他哪天厌倦了这生活,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你又要到哪里去找他?你认为我会将你交给如此不确定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