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下张望了张望,见附近皆是三三两两徜徉于花海中的赏花之人,却并未见到田心颜或是柳惜薇的身影,便答道:“想是还未曾来,无妨,总归一会儿晚宴时便能见到的。”段慈“哦”了一声,定定地望着我没了话说。不愿在这里傻戳着,我轻声道:“三公子,不若我们走走,可好?”“好、好!”段慈如奉纶音,连忙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先动步,我便向着那贴满了假树叶的树丛中行去,以免被无聊之人看到又惹背后口舌。于花中慢行,看了一会儿便觉眼晕,索性抬眼去看那略显阴沉的天空,听得段慈在身旁有些担心地道:“灵歌小姐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小生去找郎中来?”我摇头,笑道:“比起成片的花来说,灵歌还是更喜欢一株两株的看起来清爽。”“正是、正是,小生亦有同感,这花儿太过绵密,反而失了清雅,”段慈连连点头,“既如此,不若我们……去、去个清爽些的所、所在罢……”说着脸便又泛了红。我才待点头,忽地一阵风刮过,吹起无数的花瓣来,如红色的雨般纷纷落下,直洒了我与段慈一人一身。轻轻拍落肩头与身上的花瓣,正要摸索着去弄掉头上的,却被段慈抢先一步伸出手来,小心地拈下粘在我发丝上的花瓣。我立着未动,低了头由他动作,忽儿不知是来自潜意识还是无意识的,微微偏了脸向旁边一望,却见一个穿着紫檀色袍子的身影便立在不远处,那对比夜还黑的眸子深深地凝望着我,眉眼依然俊朗,只是面容总似憔悴。心中一阵微颤一阵抽痛,脑海中仿佛瞬间启动了一架放映机,将过去的点点滴滴悉数播来,戏谑的,玩味的,试探的,暧昧的,矛盾的,痛苦的,以及……错过的。我转回脸来不再看他,只向段慈轻声地道:“风有些凉了,我们去落英楼内坐罢。”段慈忙应着,同我一齐转身往回走,我知道我的背影还在那人的眼底,于是愈发走得冰冷残酷。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多么残忍地伤过他,所以不再有理由奢求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也没有忘记我身边的男人将会成为我未来的夫婿,所以更不应该再为他人多做停留。桃花林里不知谁家年纪小小的公子在吟诗,听来却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失魂·陌路落英楼坐落于桃花林中,其名想是取自《桃花源记》里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句。但见朱漆彩梁,高逾百尺,端的个“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走近前时还可闻见一股淡淡的新木头的味道,显然这楼是为了本次赏桃会特意新盖的,不由再次感叹佟家的财大气粗、一掷千金。此时天色已经擦黑,落英楼内灯火通明,由正门进去,佟家少爷之一正在门口迎着,见了我与段慈便笑道:“今日之会纯乃私宴,因此不涉官职品阶,二位可随意就座,由一层至七层均设席位,里面请!”遂叫过一名丫环负责引路。段慈便望向我,轻声道:“灵歌小姐想去哪一层?”“灵歌自是要同家兄一起,”我道,“只是不知家兄现在哪一层。”段慈笑道:“岳公子想必正同小生的两位兄长在一处,不若请灵歌小姐暂在此处坐候片刻,小生往各个层去找上一找?”我摇头道:“不必,我们一同挨层去找罢。”段慈关切地道:“这楼太高,一层层上去,只怕灵歌小姐会疲累……”我好笑地望着他道:“灵歌哪里有那般弱不禁风呢?走罢。”段慈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遂不多说,两人沿了楼梯一路往上,见这落英楼的内部布局分为东西两侧,中间由走廊隔开,每侧四间厅,走廊两端的尽头是楼梯。厅与厅之间也并非完全隔断的,皆是由一整面似墙一般的纸制屏风相隔,纸上画有各色帷妙帷肖的花鸟鱼虫人物山水,倒也别致高雅。岳清音与段家兄弟在第三层东侧由南往北数第二间厅内,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客人都集中在东侧的厅,因为听说待晚宴开始后在东面的桃花林中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还会有一些歌舞表演助兴。推门进得厅内,我不由先怔了一怔,见厅中唯一的那张大黄梨木圆桌旁除了坐着岳清音和段家兄弟之外竟还有季燕然。想他是从另一端的楼梯上来的,因此要快上我们一步。低了头走上前去挨个儿向几人行礼,不去看任何人的脸,礼罢坐至岳清音的身旁,便有小丫环添了副茶杯碗筷上来,长乐和绿水立于门边随时伺候着,另还有段家兄弟带来的三名小厮,季燕然则没有带随从。段家兄弟刻意地令段慈坐在我的身旁,于是众人围桌而坐后,不知怎么的我便同季燕然正坐了个面对面,无意中抬眼,见他一边端了茶杯一边拿黑溜溜地眼睛望着我,目光相遇,他便轻轻地给过来一个笑容。我偏过脸去,望向敞窗外已彻底黑下来的天空,没有星月,只有鬼魅般慢慢侵入的雾气,在屋檐上悬着的红色灯笼映照下显得有些妖异。男人们开始聊天说笑,岳清音本就寡言,段慈亦生性内向,加上季燕然深沉内敛,整个饭桌上基本就是段家老大老二在活络着气氛。一时听得段二公子段想笑着向季燕然道:“季大人,听说您的好事将近,不知几时请咱们兄弟喝喜酒呢?”心脏忽地像被强力抽气机一下子抽去了所有空气般紧缩在了一起,以至于刹那间竟险些因窒息而失去意识,身体摇晃了一下,勉强按稳心神,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魂落魄。岳灵歌,你在想什么呢……别忘了你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时的你是怎样的绝决啊!如今你又有什么理由伤恸?!你早已失去了去争取的资格,别再抱着那可笑苍白的奢望了!——别忘了你身边坐着的你未来的夫婿!——别忘了你至今仍为着背叛了大盗的情义而内疚不已!——别忘了……你是个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的人,你,根本不该祈求幸福!紧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地慢慢抬起头来,不去看任何人,只将目光放在面前桌上的茶杯里,然而视线所及之处什么都看不到,全是空白,白得怕人。耳内听得季燕然似是被茶水呛了一下,连连咳了几声,干笑着说道:“什么好事?季某怎么不知?”段想正好与他挨着,大大咧咧地伸手拍上他的肩膀,脸凑过去佯作耳语却又大着声笑道:“咦?这样的好事大人还瞒着我们作甚?!我们可是已经准备好了贺礼,就等大人给我们发请帖了!”季燕然既无奈又好笑地摇着头,道:“季某不曾相瞒,关于亲事,季某尚无打算,段公子所听来的想必皆是些爱开玩笑之人的随口言谈,莫要当真才是。”边说着边干咳了一声,我无意识地抬眼看向他,却见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目光里带了不易察觉的担忧。空洞地冲他笑笑,心细如他许是发现了我脸色不大好,这笑是谢他的关心,毕竟……我还算得是他的一个妹妹,……不是么?听得段想笑着道:“季大人啊!无风不起浪!如今朝中十之八九都已经知道了您同佟家小姐的喜事将近,事到如今怎么还不肯承认呢?!”季燕然只是笑,索性不再言语,段想便转过头来看看段慈和我,笑道:“老三,你傻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岳小姐倒茶?!”段慈连忙应着伸手去拿茶壶,而我的杯子却还满着,想起了礼仪课上学的内容,便强作微笑地道:“不劳三公子动手,还是让灵歌来给诸位倒茶罢!”说着抢先去拿那壶,却谁料才一握上壶柄,段慈的手便也跟着握过来,一下子握到了我的手上,两个人触电般地齐齐缩回手,为了赶快将这尴尬掩饰过去,我连忙重新伸手去拿那壶,又不成想段慈竟也抱了同样的念头将手伸了出来,两人再度将手握在了一处,便听那段想登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来,直把段慈窘了一个大红脸,飞快地收回手去低下头不敢再抬,我也只好垂了眼皮儿佯装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便见季燕然忽然起身,长臂一伸将壶执过,笑着道:“还是由季某来罢……”才要挪步,便听段思连声道:“嗳嗳!怎能让季大人亲自动手呢!默风!还不快过来把壶接过去!”那叫默风的段府小厮连忙赶上前来将季燕然手中茶壶接过,挨个儿替在座之人杯中添茶,季燕然只好重新坐回椅上,见段想仍在那里大笑不止,隔着段思伸臂去拍段慈的肩,道:“你小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是想做什么?!看我回去不揍你!”段慈又急又羞,小声地道:“二哥!你、你别说了!这、这不是……”段想便只管大笑,惹得段思直瞪他。我起身走至绿水身边,附耳对她低声道:“且去打听打听看柳小姐和田小姐来了不曾,若来了便告诉她们说我在七层等着,请她二位前往一叙。”绿水领命出得房去,我转身折回桌旁坐下,低声地向岳清音道:“哥哥,灵歌同心颜姐姐及另一位姐妹约好了在一处喝茶,可否不在这里坐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