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季燕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耳边,我望向包围着我们的那些匪徒的脸,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着红色的焰在跳动,只不知映在其中的是火光还是血光。于是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季燕然那清朗的声音始终未变,以致于令我一度怀疑他并未真的割肤剜肉,忍不住用余光扫向他,却只看到了一条鲜血淋漓的胳膊。我紧紧抿住嘴唇重新偏过目光去,随着人质一名接一名地走出这山谷,匪众们脸上的神色亦越来越惊惧起来,他们大约是被季燕然吓到了,这样面不改色一刀接一刀割着自己体肤之人不啻修罗在世,视生死如无物,简直傲到了极致。转眼已有三十二名人质脱离了此谷,除我之外还剩下吴嫂一人。季燕然的第三十三刀已经剜下,吴嫂战战兢兢地向着山洞的方向蹒跚而去,她壮着胆子扭脸望向我,我冲她微微地一点头,她便又扭回脸去。才行了几步,她的目光忽然直直地盯在一名匪徒的脸上,是那个将我二人掳来的二匪之一,叫高老七的。我的心头不由一跳,还未待做出反应,便见她突然大步冲上前去,趁高老七一时不备,一把抽出了他腰间别着的钢刀,双手握了刀柄拚死地捅向了他的小腹。事出突然,场上之人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季燕然的身上,任谁也没有留心这位看上去怯懦弱小的妇人的举动。高老七惨叫着捂了中刀的腹部匍匐在地,他身边的匪徒见状立刻拔出刀来狠狠地向着吴嫂砍下,我再也无法忍耐地尖叫一声:“不——”才欲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却被身旁的季燕然一把握住了腕子。幸好——幸好吴嫂因为方才捅向高老七的那一刀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腿一软坐在地上,正巧避过了那名匪徒的致命一击。然而匪徒的第二刀紧接着便砍了下来,我无望地睁大了眼睛,被迫准备去硬生生地承受第二次看着自己身边之人死于面前的惨景。但就在匪徒的刀即将砍上吴嫂头颅的一刹那,他突然像被谁狠狠推了一把般,身体猛然间向后退了四五步,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定睛细看时,却见他的心口处豁然插了一支乌黑森冷的长箭。田幽宇回来了!从未有过什么时候我是这么的渴盼见到他,尽管这乌黑长箭曾夺去了我的灵魂所依。我不是没有恨,也不是不会恨,我甚至想过要不顾一切地将这长箭插入田幽宇的胸口……虽然,虽然他是为我好,他,他是正义的一方——然而现在,我似乎终于体会到了为什么“恨”始终无法战胜“爱”,就是那俗得不能再俗的台词:爱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永远能给人以希望。我希望吴嫂能活下来,于是在看到田幽宇的这支长箭的一瞬间我竟然完全忘记了它上一次在我眼前穿透的是我情之所钟的那个男人的胸膛——那一瞬……我只想感谢田幽宇,感谢他给予了我希望。被场上的风云突变惊得呆了的众匪徒缓过神来,顿时乱成了一团,纷纷拔刀在手四下里慌张地打探,一时间草木皆兵人心惶惶。但听得石虎大吼了一声:“官府偷袭!快准——”“备”字尚未出口,他的整个人突然亦如方才那名匪徒般猛然向后退了三四步,重重地摔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后便一动不动了。再细看他的胸前,果然一般无二地插了支乌黑长箭,在纷乱闪动的火光下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霸王之气。匪首石虎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罪恶生涯,他那可笑而无知的与皇权比高低的想法还未及施展开来便被一支箭扼杀殆尽。一时间群匪无首军心大乱,正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便听得一个尖细声音叫道:“都不许慌!死守洞口!官狗进不来的!”是那师爷,也算得个有些胆识的,听了他这话后众匪果然镇静了不少,稳下阵脚来连忙奔向洞口把守。田幽宇的箭正是从洞中射出的,因谷内燃着火把,灯火通明,而他在洞内处于暗处,是以谷内之人不易发现他的身形。就着这阵慌乱,季燕然拉着我奔向仍软在地上的吴嫂,我上前去扶她,却见她又是哭又是笑,口中不住喃喃着道:“当家的……未亡人替你报仇了……你可以安心走了……呜呜呜……”原来这高老七便是杀了吴嫂丈夫的那名恶徒,怪道她竟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夺他的刀。我将她扶起身来,转脸望向季燕然,却见他面孔煞白唇无血色,一条左臂早被鲜血染遍,血肉模糊得不成样子,想是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身形已然站立不稳,勉强用右手中的刀杵着地面支撑着。不及多想,我用力在吴嫂的人中上掐了几下以令她神智尽快清醒过来,迅速在她耳边道:“吴嫂,你且先到那边树下躲上一躲,千万莫要乱跑,我很快便去找你,可听得了?”吴嫂含泪点头,大约是因丈夫大仇已报,她竟已不再像方才那般惊慌失措,只是步履踉跄着跑向了不远处的一株大榆树。见满谷火把的光乱闪,匪徒们四处奔跑梭巡着有没有官兵潜入谷中,混乱间所幸没有人发现吴嫂的行动,我舒了口气回过身来,却见季燕然已是支持不住地坐在了地上,仰起脸来虚弱地望着我笑,轻声道:“灵歌……为兄无能,未能将你安全送出谷去……”我没有理会他,将自己身上披着的他的官袍脱下来,再拿过他手中的刀将袍子划成连在一起的长长的带状,小心翼翼地先在他的大臂根处紧紧地缠了几圈,而后再一圈圈地缠住他的整条左臂。我有些恨自己对于急救知识的匮乏无知,也不知这样做能否起到减少血液流失的作用。季燕然的伤势不容乐观,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随时昏厥,以他这样的块头……我只怕是搬不动他。匆忙地包扎完毕,我抬头正欲问他感觉如何,却见他将脸偏过一旁,垂了眼皮盯在地面上。我便也望向那地面,却见除了杂草和碎石块,并无任何异常,不由轻声问向他:“怎么……有什么不对么?”季燕然却不看我,只是笑笑,道:“灵歌不必管为兄,亦去吴嫂所在之处先行避避罢……”仍不理他,我扯过他的右臂搭上自己肩头,他却触电般地缩了回去,低声道:“……为兄自己可以起身……”还是不理他,再次扯过他的右臂搭在肩上,伸手到他背后绕在腰畔,用力起身将他一并搀起,他又想抽回胳膊去,被我牢牢抓住腕子,偏头瞪向他,冷声向他道:“季大人不是那么迂腐的人罢?还是要灵歌就这副样子陪着大人等在此处迎接官兵破谷?”季燕然不大自然地干笑了两声,目光仍望在左侧的草地上,就仿佛那里有着什么类似喜羊羊一般的稀罕物令他难以移开视线。——知他是不敢看我那被石虎扯去袖子和裤筒的光裸着的一根胳膊和一条腿,也不好多说,只得不容他再多言地直管架着他往吴嫂藏身的那棵榆树后行去。谁知方走了几步,忽有人影一闪挡在眼前,定睛看时却是那位师爷,一边指着我二人一边尖起嗓子叫:“来人——把他们两个——”我心道不妙,若再度被这伙匪徒钳制住,只怕便再也没有机会安全逃脱了。一时情况危机不容多想,我狠狠撩起腿来踢向这一看便知不会功夫的干瘦师爷的要害——到底不能同会功夫的人比,这师爷连躲都未来及躲便中了招,当下惨呼一声蹲下身去,声音凄厉到连季燕然的身子都不禁跟着僵了一僵,感同身受。不去管这师爷的后事及后代如何,我连忙架了季燕然继续往那树下赶,却忽听得一声尖锐的唿哨由那邃洞之中传来,扭头望去,见由洞内飞出数只利箭,直射进谷内,那些持了盾牌的匪徒连忙挡住自己的身形,一时竟也未有人员伤亡。正于此时,忽见洞内又有箭飞出,却是田幽宇的黑箭,直直地穿透了盾牌正中持盾匪徒胸膛,那匪徒惨呼着倒了下去,旁边匪徒看见一时慌了手脚,连忙将两枚盾牌相叠在一起躲入其后,果见黑箭射来后只穿透了一层而难以穿透第二层。以田幽宇的功夫当完全可以由洞内使轻功飞入谷中,为何他不这么做呢?我定睛细看,却原来在那洞口处不知何时封上了一张铁网,网眼大小也只够容箭射入,人是进不来的。可见这伙匪徒平日里也曾练习过如何应对危机状况,难怪石虎有恃无恐地敢向朝廷叫嚣。而田幽宇之所以在射杀那个欲用刀砍死吴嫂的匪徒后至铁网封洞之前没有借势冲进来,想必是因为洞内视角毕竟有限,他无法确认谷中的整体局势,且我与季燕然尚在谷内,他不想冒险进入而拖累到我们。眼见以箭射杀守在洞口的匪徒一招已是无用,而谷内又不断地由四面八方向洞口处涌来匪众,持着弓箭与洞内官兵对射,一时半刻是无法逃出谷去的,只得先找个地方暂避。不再耽搁,我架着季燕然至吴嫂藏身的那株树后,吴嫂连忙过来帮忙一起架住他,问向我道:“妹子……现在咱们……咱们要如何是好?”未等我开口,季燕然便虚声接道:“灵歌……去……有水之处……”我二话不说地架起他,同吴嫂一起径往谷中那道瀑布的方向行去。既然他说要往那里去,那里便一定会是最为安全的地方,对此,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