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情境,倘使案头那边坐着的,是乖巧又爱说笑的欢儿,多好。譬如是未来的某一日,他曾司谏下朝归来,内宅娇娘便这般莺莺燕燕、全心全意地陪着他,缱绻甜蜜如在仙乡,胜过人间无数。一声柔腻的莺燕之语打断了曾纬的出神:“四郎,我看,林再静,山再幽,我焚的香再妙,你这胸腔子里的心,也还是又鸣又噪的。”张尚仪将搓好的香丸铺在瓷盘中晾着,笑吟吟地点评着眼前男子。又道:“此番风波,我可是无力转航。你那心尖上的女子,太招人了,皇后和贵妃看得再紧,官家,也还是对她动了念头。好在,她确实有几分尾生抱柱的信义,想来持定了不能负你的心,竟是生生将官家顶了回去。她呀,真是生对了时候,我大宋的天子,历来皆为仁义宽厚之君,她既不愿意,官家也没说什么,加倍赏赐了她,让她出宫了。”曾纬冷哼一声:“人是出来了,牌坊也挂上了。”“那也怨不得官家,官家哪里晓得你与她的情事?”说到此处,张尚仪忽地面色一凛,带了交心的口吻道:“四郎,你可莫糊涂,不管不顾地将与她的郎情妾意昭告天下。那岂不是打官家的脸?”“我到底姓曾,有这么蠢?”曾纬没好气道。“唔,那就好。玉楼冰簟鸳鸯锦,帘外轱辘声。里子向来比面子实惠,大不了,过得一阵,寻一处清幽院落,你二人照样做得鸳鸯。若此事不好向枢相开口,你手头又紧,自可说与我知。”曾纬听得张尚仪坦诚地说出这般法子,短暂的惊诧后,竟生出几分感念来。他叹口气,向张尚仪闷闷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欢儿不愿。”张尚仪一愣,旋即双眸染上点滴哀愁,默了片刻,方戚戚然道:“果然不同人不同命,又不同的心性。当初我与枢相之间,倘使他对我作了别宅安置,我不知会有多欢喜,哪怕一月就见得他一次,也是好的。”曾纬听她提到曾布,想到父亲对她的确凉薄,忽地有些可怜眼前这女子。他正要出语安抚几句,张尚仪却转了语气道:“不说从前那陈芝麻烂谷子事了。四郎,自堂除之议后,我好几日都不得安眠。原来你阿父对你,竟也是个冷情的。我岁初给你指点的应试之法,岂非害了你?不过,吏房的文书一日未下,或许,就还有转机的可能。”曾纬悻悻:“官家还要用我父亲制衡章惇,在我的差遣上,自不会驳了父亲的面子。官家有了一篇他要的殿试策论,檄文似的,向士大夫们周知绍述的决心,就已经够了。”张尚仪起身,来到曾纬跟前,盯着他:“四郎,如果,你不仅能写策论,还能写出证词呢?”曾纬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却又仿佛临渊之人,见到了鱼儿的影子,在骇意的边缘升腾起好奇来。张尚仪道:“因你阿父在堂除之议上太过不近人情,不知是否因年迈而脾性古怪,我前几日听来的一个消息,都不敢立即报与他知,今日还是先与你说的好。官家,已暗中授命蔡京、邢恕等人,细查宣仁太后当年可有欲立雍王、曹王之事。”曾纬心中一惊。雍王赵颢、曹王赵覠(jun,惇上蹿下跳鼓动天子追废宣仁太后、才能进一步清洗元祐党人。不想从内廷传来的消息更酷烈,天子原来竟是要从“欲谋废立”这样历来会令多少人头落地的角度入手。但曾纬仍是懵懂地看着张尚仪:“宣仁太后当年欲立子废孙,和我眼下能留京,有何关系?”张尚仪面色肃然道:“我也是想了几日才想出的法子。我只问你,元丰七年,你是不是拜在高公纪门下?”入彀的曾纬(下)张尚仪口中的“高公纪”乃宣仁太后高滔滔的侄儿,元丰年间出任通事舍人。曾纬点头道:“高舍人清正持重,不好珍玩声伎,当年为官时所得的俸禄赏赐,皆用于京中的高氏族学。元丰四年我阿父出任环庆路经略使,母亲与我自是要留在京城,我在高家族学应有六七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