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取材的窘迫,每一个棚子都低小到仅够钻进去人而已。没有门的门口,零星可见瓦釜、陶盆、荆篮。若将数十里外那富丽繁华的开封城,称为“现代的拂晓时刻”毫无过誉之辞。然而此地的景象,连“中世纪的黄昏”都称不上。简直就像人类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沟渠边,衣衫褴褛的男子在生火、运水,几口残破的大锅渐渐冒出白气来。忽地围过去一些女子和孩童,往锅里倒着东西。那东西轻飘飘的,但映着阳光,可以辨出鲜嫩的绿色。“有榆钱咯。”姚欢身边的少年,欣喜道。这被救的少年,姓钱,叫阿丰。拥有如此富裕名字的少年,实际却和眼前这些瘦骨嶙峋的人一样,是来自河北路的饥民。黄河被朝廷变法派强行改道,水灾加持了蝗灾、风灾,一道席卷了人间桑田。地里再也剐不出半斗收成,卖儿卖女也交不了两税,就算官吏不来催租,留在家乡亦会活活饿死。饥民们于是纷纷往京师来。“阿丰!”一对中年男女看到王犁刀他们,立刻跌跌撞撞地跑来。那妇人几乎喜极而泣。“阿爷,阿娘!”逃过一劫、又在王犁刀家安睡一宿的阿丰,倒比父母平静些,口齿清晰地叙说道:“禁军来捉顶包的,我本已被他们捉去,趁他们下马喝酒时偷偷跑了,是王大哥和这位娘子在半路救了我。”阿丰爹,钱家大郎,忙向王犁刀和姚欢一个劲地作揖道谢。周遭的流民也围过来不少。王犁刀自己是苦出身,对乡里开春后来的这些老实巴交的流民亦很同情,平素若打了野味,得空也会送来,故而流民们对王犁刀亲近得很。“那些军汉最近越来越凶,出去觅食的切莫落了单。”“给犯了事的大户人家送一个顶罪的,必可得不少赏赐,能不凶嘛。”“王大哥,县里何时再有赈济的粮食来?吾等去领一些,还是想法再回河北吧。”“回去作甚,再过几个月又要发水灾了。”面对众人的七嘴八舌,王犁刀只温和地笑笑,将手上提的两条鲩鱼、一只野兔递给钱大郎:“你给大伙儿分了吃吧。”姚欢迅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二十几人、男女老幼皆有的流民团体。成年男子中,这钱大郎,举止稳重有章法,确实像“头狼”的模样。前夜在王犁刀家,阿丰说起自家来历,本是河北的自耕农,父亲还读过几日乡里私塾。然而说不清是天灾还是之下,拥有土地的自耕农依然没有活路,依然会被迫背井离乡。就算侥幸活着走到京城郊县、天子脚下,自己的独子依然会遇到飞来横祸,被吃着皇粮的似兵实匪的亡命之徒掳去,或许就死在牢狱中。生涯不复旧桑田,瓦釜荆篮止道边。日暮榆园拾青荚,可怜无数沈郎钱。姚欢心头涌起悲悯之情的时候,这个流民团体,却像迎回幼崽、又寻到食料的象群一般,成员们的面上泛起期待的神色。榆钱汤本就散发出清甜之味,王犁刀送来的鱼肉和兔肉,熬煮出浓香后,那种动物蛋白给饥馑人群带来的活下去的安全感,更是鲜明。“娘子也请尝尝吧?”阿丰的母亲,钱氏,端来两个碗给姚欢。姚欢推还给她:“阿嫂,我朝食吃得多,现下一点也不饿。”钱氏惶然:“娘子可是觉得这钵头脏?阿丰爹爹是个讲究人,说大伙儿逃荒出来,体弱力衰,容易染上疫病,故而炊具每日都用那渠里的水烧开后烫过。娘子放心。”姚欢怕伤了他们的好心,忙接过其中的榆钱汤碗道:“兔子肉的给阿丰吃,我家中也有个弟弟,我晓得,男娃娃缺不得肉。”姚欢低头喝了一口榆钱汤,好奇道:“这汤里除了榆钱,还有麦疙瘩?”钱氏道:“那是野黍,看着像杂草,其实把种子舂去外头那层硬皮子,捣烂成粉后再加点水捏团,一点点揪做糜子,就可以煮成稀粥。”王犁刀在一旁搭腔道:“老天还是仁厚,有榆钱和野黍这两样救命东西。钱氏道:“是咧,是咧,一路逃荒来,阿丰爹爹总是与大伙儿说,莫咒莫怨,存些气力在地里找找野黍。好在如今这月令,榆荚也下来了。”姚欢听了,又是一阵心酸。这就是盛世下蝼蚁的挣扎求生。然而,心酸劲儿还没烧旺,两个娃娃在沟渠边争论为何水中没有鱼虾的话,蓦地令姚欢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开封县公廨中。刘知县眯着眼睛,听姚欢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