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娘抽泣着,无言默然一阵,又哭唧唧道:“可是我以后,怎么做人哪……”姚欢正色道:“什么叫怎么做人?大宋律令,女子十三岁就可出阁嫁人,你是及笄在望之年,和男人欢好过,怎么了?这个年纪与男子缠绵过床榻的大宋女子,多了去了。缠绵过后,另嫁他人的,也多了去了。头一个排得上号的,真宗的皇后、仁宗朝的太后,章献明肃刘皇后,十三岁就嫁过一次人。堂堂大宋皇后,都能是此前将身子给过皇帝以外的男人的女子来做,你怎么就觉得,自己从此以后无法做人了?你们这些女娃娃,识了字,是大好事。但若识文断字,反倒令你们被那些乌七八糟的话本戏本的洗了脑子,那就是得不偿失。什么破了身子就不干净了、成婚时要男女双洁才是佳话的,我告诉你,那都是狗屁。为什么那是狗屁?因为那些条条框框,没有给这个世道,带来有用的物产,没有给这个世道上的万千苍生,带来温饱与快乐。它们只是上流权贵做出的无形枷锁,是令同为底层的蝼蚁们互相鄙夷乃至残杀的洗脑工具,好让统治变得太平清净许多。即使你身边有九成的蝼蚁,都被这样的枷锁蒙蔽了,都成了一根筋的蒙昧而可怜的精神奴仆,你也不能跟着他们的指指点点、乃至谩骂攻讦,去走你往后的日子。”姚欢痛痛快快地说了一顿小姑娘,转头去案几上寻陶壶,倒水喝。英娘已经停止了抽泣。她瞪眼望着喝水中的姚欢。姚坊长的话不难懂,只是,太挑战英娘懂事后的认知。但似乎,颇有一种新鲜的道理。英娘低头,抠着指甲,喃喃道:“谢谢姚娘子。我对不住姚娘子,徐侍郎那边,可有羞辱娘子?”姚欢道声“他敢”饮一大口美团灌好的淡茶,缓了语气,对英娘诚然道:“你不必觉得,给我带来什么麻烦,给学坊带来什么麻烦。反过来,我确实没有想到,小杜娘子她,怎会这样做,我有责任。所以,我不去为你和徐德恰理论,谁去?”英娘咬着嘴:“娘子莫生气,我还是觉得,这钱,有些不体面。”姚欢道:“官员坐事,还罚铜呢。朝廷嫌弃过那些铜,不体面了么?大宋的钱,长得不都差不多,还分姓徐、姓姚?英娘,这五百贯是我去讨来的,经了我的手,就是我给你的。你莫再觉得膈应了,就拿这笔钱,当你今后的嫁妆。”姚欢想一想,又补充道:“我与老家庆州的一个后生,也有过男女之事,邵提举晓得,但没有半分膈应心思。英娘,世上好男儿很多,会有良伴,等着迎娶你。”英娘点点头,将钱契折了,放入内衣中。她似乎终于松弛下来,靠回枕囊上,目光越过姚欢的肩头,望向窗外渐浓的初夏绿茵。有人敲门,姚欢起身去开了,是美团。“欢姐儿,将作监的李大监来了,要见你,在前厅等着呢。”“将作监……李……是李诫吗?”姚欢疑惑地问。美团道:“对对,他挺客气的,自报家门,是这个名儿。”姚欢心道,艾玛,北宋工科大神。他来找我谈什么?谈合作?工科大神兄妹姚欢踏进学坊前厅,李诫引着一位小娘子起身,向姚欢行礼。朝廷将作监的一把手,是四品官阶,今日也非休沐,但李诫只穿着石青直裰,外罩一件回纹靛蓝褙子,戴着寻常的软脚幞头,倒是脚上仍露出一双官靴。显然,李诫在这申初时分拜访艺徒坊,特意将官帽、官服给换了。而与他同来的小娘子,十七八岁年纪,竖着精致俏丽的三鬟髻,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小娘子身上的褙子,纹锦质地,花样色泽均淡雅宜人,随侍一旁的婢女,亦衣着体面。小娘子行完礼,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看着姚欢,目光明澈里又带着一丝好奇意味。李诫和声细气地介绍:“姚坊长,这是舍妹,闺名一个谅字,在吾家行七,坊长唤她七娘即可。”“见过李大监,见过七娘。”姚欢笑吟吟地还礼。如果没记错,李诫其人,虽是光耀建筑史的大师,却并非工匠出身。他家中世代为官,父兄皆为进士及第,自己如今也官至四品、绯服加身。但短暂照面的几息,姚欢觉得这对兄妹的举止神态,令人十分舒服,没有半分官宦子弟的清冷倨傲。七娘回身,从案几上捧起一册装订考究的集子,捧给姚欢:“姚坊长,这是二哥和我合著的音律札记,其中录了些琴谱,更有我二人对前代琴家流派的评述。请贵坊的李娘子、徐娘子,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