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关系不比其他。天地亲师君,向来是跪拜的对向。一旦有了这层关系,一辈子便再也撇不开。前朝可就有个诛十族,连门生都尽数杀了的。只是他眼看也活不了多久了,齐泰这人看着和气,其实最有城府,从不掺和些朝中的事,虽没几个伙伴,却也不会被牵连。杨府冒着满门抄斩的危险,助了齐王一臂之力,只要不犯谋逆大罪,整府便不惧。既如此,便有个靠谱的人来带一带杨岑,也是好的。老太爷如是想着,却怕杨岑以后再擅作主张,狠狠训斥了一番,才放杨岑出去。回过头来一呆,忽然觉得,孙子这般有主意也未尝不是好事——毕竟,他又能看顾这小子几年了呢!老太爷神情倦倦,他依然感觉到自己的日子就像是外头那个西洋时钟,正在一步步滴滴答答地走过去,一点点倒数,离终止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在睡过去之前,隐隐有了一个念头:杨岑的婚事,是时候该办了。杨岑还不知道府里头已经开始继续之前的打探,开始给他相看媳妇。他最近日子过得格外顺畅,自从齐老将军收了他做师傅,却不令他对外说出去,只是开始慢慢指点他一些武艺上的事。平时在处理军务之事的时候,只要不涉及机密,都会让杨岑帮忙去做一些,顺道给他将一些其中的道道。齐泰一向独来独往,他官位只得一个都督佥事,上头还有一串的左右都督与都督同知,官位并不显,但是威望却高。凡是涉及朝中军务,中军都督府里也只有他与另一位老将常被召了去问些建议,至于其余人,不过分理些小事,每日领着人要不然去修哪儿破的城墙,要不就帮忙押送送上京里的漕运粮船。这么一比,自然没有人敢去慢待这位老将军。这回见杨岑多了齐泰的看重,自然心里气不平,本来就与他不甚亲近,这回反而常与他说话,只不过说的都是些能拧出醋汁子里的酸话。要是放在过去,杨岑早就和他们针锋相对干起来了。但这些时日跟着齐泰,却让他多了许多见识。往常十几年的生命,见的也不过是京里繁华,听的也不过是走鸡斗马,见惯了旖旎富贵,却把兄弟义气看得最是重要。后来变作了熊猫,从蜀地到京城,一路千里,也算经了许多凶险,却都是在阿窈身上。只不过到底见了更多的天地,知道他一月十两的月银,是普通人家几年的花费。知道诗里有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并不是空穴来风。而齐泰告诉他的,是另外一片地方。有湿热的南方,密林丛生,里面有着瘴气和毒虫,越国大捷史书上只是一句话,丢掉的却是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三个将士的性命。有辽阔的漠北,金黄色的大漠在太阳正当空的时候能够将人晒脱一层皮,到了晚上却是比冬天更加凛冽的冷,更空更能致人死地。但也不是只有这些痛的,苦的,难的,涩的,还有许多别人都不晓得的快意。齐泰与他重说奇袭敌营,别人看到的是三千对阵一万大胜的奇迹,却不知道他孤注一掷时的勇气。十三年前,他最后一年领兵,瓦剌又在冬天攻了过来,京里的粮草迟迟不到,全城只有五千多人,他本以为撑不下去了。不想整个城里都动了起来,每个人,每户人家,拿出所有的存储的冬粮,丁壮上了城墙,还没受过几天训,却凭着一股气扎在原地,流矢袭来,也不曾有半步退缩。用了半个城的代价,他们终于挺了过去。齐泰与他说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还闪着骄傲,他从不曾有一刻,像那时候一样,坚定着自己做这些事的意义。“有人说什么保家卫国,其实什么是国,什么是家?我们想要保护的,不过就是自己而已。”齐泰一叹,少有的与他说起了道理,听得杨岑热血涌动,几乎按捺不住激荡的内心。这世上天地太大,旁人几句讥讽又算得了什么?与其说杨岑学会了忍让,不如说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他只是不在乎了而已。只是,做齐泰的徒弟,确实辛苦了一些。杨岑知道齐泰为何不让他与外面透漏师徒名分,这其实也是老太爷属意的。皇上可不一定乐意看到齐泰的威名一直这么传下去,尤其还是在京军中很有实力的杨家。都督府的校场偶尔用上一两次没有关系,用久了,总有许多不便。齐泰便命杨岑早起晚归,到自己家来练武。这么一来,他与阿窈又少了些见面的机会。他再也没这么多时间逛街,去给阿窈买东西了。但总得有一样东西,让阿窈记得自己罢,杨岑苦思冥想半夜,总算想到了一个招数: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