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玉因看过方子后,便拿了贺赫赫的手来探脉。贺赫赫素知沙玉因本想要个孩子,但现在真的有了孩子,他想沙玉因却又未必欢喜得起来。沙玉因沉思了一阵,方才抬起头来,给了贺赫赫一个笑容。沙玉因的笑令贺赫赫心中的烟霭顿时散去,心倒是跳得快了许多。贺赫赫记不得多久没看过沙玉因的笑容了。沙玉因本是个不爱笑的,在少年时候,倒是偶尔不吝惜给贺赫赫几个笑容,到了青年时候,却又越发沉郁起来。即使他对贺赫赫总是细致体贴,却也不似往日那么全无郁结了。
这个笑容如此美好。这个夜晚也变得美丽起来。可这个夜晚,却是贺赫赫最后一次见到沙玉因。
沙玉因来到灵塔的时候,总觉得心神不宁。灵塔内寂静得过分了。当他穿着那白色的衣服进入时,从没想过这件衣服会在一瞬间变成红色,就像他没想到,当他一进入灵塔时,千万枝缠了杀生咒的利箭便向他飞射而来,如同密雨。天巫也是穿着一身的白,忽然从上层跳了下来,含泪拥住了自己的儿子,与自己的亲儿一起,染红了白如霜雪的袍服。
从高处看着,看着那两张相似的、曾他目眩神迷的脸,大粒皇帝浑浊的灰色眼珠突然蓄满了泪:“唉……人老了,心也软了。”说着,他便咳嗽了几声,掩面不忍再看。
杀生咒是天巫亲手写的,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写这些咒、又是怀着什么心情写这些咒,那是无人知道的了。大粒皇帝是用了什么办法逼天巫写下这些咒法,又是用什么办法逼得天巫无路可退,也是无人知道的。而看着这个曾令他心动的男人及其儿子死于乱箭之下,大粒皇帝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无人知道,但他到底落了泪。
但也许他也是哭自己,过了没几天,大粒皇帝就驾崩了。不过大粒皇帝的寿命和心情,都与那在飞霜居居住的男人无关。贺赫赫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天边的一轮残月,腹部又坠痛起来。下腹犹如被一千根细针所刺一般,尖锐的疼痛遍及每一寸肌肤。贺赫赫的脸变得像月色一样霜白,月色一样的白的,也像沙玉因那张脸。沙玉因的脸也无可幸免地被插上了利箭,他的身上有不计其数的箭伤,脸上则被射中了五箭——他的脸并不大,你可想而知箭雨有多密,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全身就染满了自己的血。
他甚至还来不及感受父亲天巫的血和泪,瞳孔就已经涣散。
他的身体犹如被地狱烈火燃烧一般的饱受煎熬,可他的灵魂却因为死亡而游离在痛苦之外,慢慢地飘升起来。他只是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活得这么短,居然是自己先离开贺赫赫。但这次死亡,却是他第一次庆幸自己不必过忘川,那便不会忘了。
第三卷灭亡始末
大粒皇帝在寂静岭的时候已对沙玉因的忠诚产生了怀疑。事实上,也许他一直都没完全信任过沙玉因。即使是跟了他很久的臣子他也未必相信,更何况是沙玉因这个他眼中的“祸胎”呢?
离开寂静岭回京,大粒皇帝暗中面见了天巫。天巫并不知道因由,只对大粒皇帝道:“陛下邪毒侵体,虽然表面上不大能看出来,但却十分要紧。必须尽早清毒。”
大粒皇帝沉吟半晌,道:“我不想你帮我。”
天巫听了,脸色便变了变,只苦笑着道出了大粒皇帝想套出的那句话:“那亦无妨,玉因也是有法子的。”
大粒皇帝听了便明白,坐实了心中对沙玉因的猜疑。沙玉因明明可以清理掉大粒皇帝体内的邪毒,但他却没这么做,只是清除了表面的毒素,让大粒皇帝看起来转好了,却放任邪毒侵体,显然是不安好心。大粒皇帝想了想,又说:“若朕现在把余毒清了,便能完全好起来吗?”
天巫低头没有回答。
大粒皇帝笑了笑,说:“朕明白了。如果朕清掉余毒的话,能活多久?不清的话,又能活多久?”
天巫答道:“清掉的话,陛下的身体恐怕也是大不如前。不清的话,若没触发什么邪气,应当也是差不多的。”
“差不多”……这三个字相当的微妙。大粒皇帝想了很久,才说:“其实,朕也差不多了。”
当时大粒皇帝说要修道,都是蒙骗人的。大粒皇帝根本没想过自己可以长命百岁。他也并不奢求这件事。年少时,他觉得生命是一件不错的事,活着才能让他追名逐利,攀爬上权力的巅峰,呼吸着顶端的空气。可当他到达了权力的巅峰,他又发现,这一切并不是那么的美好,成为了皇帝,负担反而更重。他越活越累,心累,现在,身体也累了、不支了,他不想再撑下去。一部分的他想要休眠——长长久久地,一部分的他想要再见到微才人——长长久久地。
他总是执意认为微才人会在奈何桥旁等他。他却并不知道,微才人宁愿生生世世也不再与他纠缠,喝那碗孟婆汤喝得那叫一个香。
自从发现了沙玉因的叛逆心后,大粒皇帝加紧了对大谏府的监视。在布置灵塔的弓箭阵前,暗卫送来了有关大谏府的最后一份报告。“今天,大谏府一切正常,就是有个奴才出去买药,估计是为沙明因买的。”暗卫说道。
大粒皇帝说道:“为什么要特别出去买?是府里没有常备着的药吗?”
暗卫答道:“皇上英明,那是普通人一般都不会备的药。”
大粒皇帝皱起眉道:“看来这个沙明因真是多病之身,这次又染了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