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芝愣了愣,道:“夫人所言虽然有理……”
“而且,四公主……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难道不是很蹊跷吗?”宫逢春又道,“再说了,本宫总觉得九尾夫人进殿时神色有异……啊不,从小公主接近陛下开始,九尾夫人的状态就很不对了……”
兰芝讶然道:“夫人真是观察入微,奴婢都不曾察觉。”
宫逢春慢慢地走到窗边,地板是木做的,今天穿的是木屐,与地板相击,发出了“叩叩”的声响。他的脚步既优雅又缓慢,无论如何,他都是宫家的嫡子,宫里的辟谷夫人。他始终不能忘记这个身份,不能做回那个马背上弯弓如月的男人。有时候,被最可恨的那个男人推倒时,他会闻到属于山岚的气息——就像是他又回到了青崖碧草上。当那个可恨的苏玉藻贯穿他的身体时,当两个明明是皇妃的男人淫乱地纠缠时,宫逢春不但沉溺于肉欲,还会耽溺于一种无比的快感和刺激感之中,他的心又如同逐鹿青崖间的时候那般轻快愉悦,又紧张不已。
宫逢春一步一步地来到窗边,伸出手来,缓缓将那窗户推开,几乎是在窗户推开的同时,一阵夜凉的清风便扑面而来。这清风带着后宫固有的粘腻的味道——混杂着熏香、胭脂、浆、花草、酒气等等的复杂味道,这阵味道让清风也变得不清了。然而,这次,这风中却还混杂了一些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宫逢春似乎隐隐闻得一丝血腥气,耳边又似隐隐听得一点悲鸣音。可那风停息了,这一切也都归于寂静,静得让宫逢春觉得刚刚的不安不过是一种细微的幻觉,如同烛泪般溶了,凝了,不热了。
宫逢春是春天出生的,绿草是他的最爱。他喜好骑射,渴望能够建功立业,他羡慕每一名将军,他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一名良将——如同他宫家的开国功臣们一般战功赫赫。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族长的一句“太平盛世,良将何用,还不如当个歌姬”。宫逢春便道“我只会武功,不会歌舞”。族长笑着挑起他的下巴,说“不必歌舞,凭你的姿色,张开双腿就够了”。
屈辱。
宫逢春“嘭”的将窗户关上,转过身来,对兰芝道:“夜深了,梳洗入睡吧。”
“是,夫人。”兰芝瞅着今晚宫逢春心神不宁,便仔细应对。
宫逢春刚进宫的时候,也肆意潇洒过一阵子。那是他以为大粒皇帝真心爱自己的时候。当时大粒皇帝对他恩宠无限,知道他喜欢骑射,还带着他一同到寂静岭狩猎,赐他骏马与名弓,待他真如珠如宝。再后来,宫逢春已成了辟谷夫人,不吃五谷,行走不再如风,静得怕人,让人已经忘了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有只野狐没有忘记。
有只野狐记得他当年是如何的意气风发,有只野狐深深地迷恋着他,所谓一见倾心。有只野狐在山林间静静地等候着他的再次来临,尽管再见时,宫逢春已非仗剑引弓的少年,而成了一个安静温文的青年。宫逢春甚至没有参与狩猎,他同其他后妃一般安稳地呆在燃着火炉的帐幕里喝着热茶,垂眉敛目,端庄优雅。
有名同座的良人问道:“据闻你喜欢骑射?”
宫逢春淡然答道:“那是少年时候家里逼着学,才会一些。”
良人讶然道:“果真?不过你会也比不会的好啊,怎么不出去玩一下呢?也比较没那么无聊。”
宫逢春说:“现在太冷了。我是春天出生的,所以特别怕冷。”
野狐记得宫逢春怕冷……宫逢春本是个热血少年,顶风冒雨也没有问题,只是后来慢慢的不爱运动了,又不吃饭不吃肉的,身子自然就没以往那么好,便一味的畏寒怕冷,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他怕冷,我愿拥着他……沙玉因,求你……这、这是我最后的……”
第二天清晨,九尾夫人暴毙的消息还没传开来,就有人敲开了宫逢春的门。亏得宫逢春是个早睡早起的,因此便接见那人了。那人说是内务府送来了件新制的狐狸皮裘来,请辟谷夫人务必珍之重之。
宫逢春道是内务府送的,以为是皇帝的意思,因此不好拒绝,只道:“那么有劳公公了。”他打赏了这位公公,打发他下去了,便对兰芝说:“将这东西收起来吧。”
兰芝问道:“夫人也不看看吗?”
宫逢春便道:“你素知本宫不喜兽皮,到了冷了,还是照例穿棉袄好了。”
“可是……”
“反正本宫现在也不怎么要出门,到了冬天,身上穿棉袄,屋里烧火盆,足了够了。”说着,宫逢春便摆摆手,让兰芝将这件兽皮压了箱底。
九尾夫人暴毙的消息,是下午才传到宫逢春耳里的。陛下好起来了,九尾夫人却死了,后宫中并无情义可言,似乎没有人会因为一个夫人的死而伤心。倒是九尾夫人的陪嫁下人殉主了。九尾夫人本来独掌宫中大权,却因死而离职了。大粒皇帝便让辟谷夫人来当家。辟谷夫人却推辞了。三夫人之中,九尾夫人身死,辟谷夫人闭门,那么只剩下本来是燕良人的飞燕夫人了。大概是有飞良人的前车之鉴,飞燕夫人掌权后行为仍然相当低调,不敢擅权,这点让大粒皇帝很满意。
按史书记载,此时已离大粒年间结束不远了。而大粒皇帝的身体素质每况愈下,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淫乱六宫。因此大粒年间那精彩的后宫历史也随着大粒皇帝的体力走向了沉寂。辟谷夫人一直辟谷修道,两耳不闻窗外事,若非特殊需要,他从未离开辟谷宫半步。他对皇帝的情爱一早断了,他对后位的痴念也一早断了,甚至说,他对大皇子的亲情也已经消散。他心中可尚有情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