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轮旭日终于挣脱阴影,一跃而起,阳光透过车帘摇摇晃晃地照了进来,落在顾明朝白皙俊秀的脸颊上。他脸上平静无波,不生波澜,半阖着眼皮,浓黑羽翼被那缕阳光拉长,阴影下的面容为此被增添了几分悲恸。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十年来时不时出现在他梦境中。当年之事诸多疑点,他曾在深夜反复推测过无数遍,一次又一次,一轮又一轮。从楚蒙沐血而来的那个深夜,带着祖父口信告诉他:“远离长安,护好家人”时,他便再也无法睡个安稳觉。当时镇远侯并未殉国!是否事实本不该这样的!他如今再回首这件事情,不论如何细细思索,心情已然是格外平静,所有难过心痛落泪的心绪早已被时间消磨得一干二净。十年来,他像是目睹了这场惨烈的战争一般,跟着楚蒙的线索,把所有情况一个个设想出来,一步步推测过去,一点点揣摩着,最后发现不该这样的。河南道共有三十府州,登州位于最东边,三面环海,一面和莱州完全接壤,莱州当时一半属于高丽句一半属于大英,出事的军报驿站其中一个便是在莱州,在被大英控制住的地方。老侯爷行军一向谨慎,登州为要地,断没有在莱州还半个落入敌手的情况下,抢取登州。这是很容易形成围困局面的事情,不会是一个行军布阵三十年的将军会做的事情,再者一路向东行军的路线,登州本该是最后一个州府,河南道本就是狭长地段,万万没有取了前面,拿了后面,落下中间的道理。所有事情都透出诡异,行军手记被销毁一空,所有知情人皆战死沙场,当年老侯爷的意图被层层黄沙掩盖最终不见天日。连丧报上只简短地写了‘大军力有不逮,镇远侯殉国’短短十一个字。五万战士埋骨沙场,白骨不复,铮铮铁骨却要忍受世人非议。只是所有事情都被圣人亲自掩盖,成了史书上的寥寥数语。——“你想寻死也不要拉着你母亲和你妹妹……好好接下这份丧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盛潜那夜牢牢抓住顾明朝胳膊,那双一向不轻易露出的苍老眼睛,在那日昏暗的夜空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眼中露出急切又凶恶的目光。是了,祖父告诉他,要保护好娘亲和妹妹。他当时冷静地想着,随后又想着,既然武将不能查明真相,那边用文臣的手段来。“你母亲是太原温氏一脉,虽是庶女却文采出众,温家愿意让她下嫁顾府,不过是看在老侯爷面上。侯爷当年千里一骑救出温氏一族,由此名动天下,按理两家关系不错。你就不奇怪,当年老侯爷战死,温家为何对你,对你母亲袖手旁观。”谢书群就像是拿着直钩钓鱼的姜子牙,面容冷淡地站在岸上,看着地下的鱼在水中翻腾。“不与常人言是非,谢常卿若总是聊旧事,恕方思先行一步。”顾明朝目光直视谢书群,紧抿着唇,冷冷说着。他抛下了平日里温和好相处的面具,在瞬间露出冷漠如寒霜的锐利气质。谢书群同样敛下脸上温和笑意,容纳了万里顷波的深沉眼珠打量着顾明朝。幽居对蒙密,蹊径转深沉,这双眼总是能看到人心底最软弱的地方,让人不寒而栗。“你寻找多年依旧毫无线索,因为你站的还不够高,顾明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人这一生多少漫漫十年,你若这一次不行,要等下一个十年吗?你等得起,你祖父等的吗?公主等得起吗?”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外面的喧闹声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里里外外都安静极了,蝉鸣鸟叫都紧闭嘴巴。顾明朝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叫嚣,脑海中光怪陆离的景象在闪现,战场与长安交织,血腥与繁华纠缠,祖父临走那日刺眼的日光,楚蒙浑身是血地跪在他面前。——“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好好照顾你娘和你妹妹。”——“大将军让我保护好你。”——“镇远侯,殉国了。”——“顾明朝,你不知道你有多好。”无数人一闪而过,纷乱吵杂的声音挤入脑海中,吵得他头疼欲裂,哭闹声,尖叫声,叹息声,最后便只剩下公主天真如小兽的眼神,心绪起伏之大,即使冷静自持如顾明朝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那你想如何?”顾明朝听到自己冷静询问着。“杨家大厦倾覆,王家势不可挡,崔家蛰伏不动,谢家两面环敌,我知公主心悦与你,但顾家势微,我助你前程似锦,你帮我稳定江南道。”谢书群一旦脸上失了笑意,眉眼神情间便多了些倨傲,令人难以接近,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带上和煦的面具也不过是为了便宜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