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英被安葬在台州岛以南的一座无人小岛上,是秀千代当年打造出来的,岛上一年四季百花绚烂,如同幻境,狐狸加了许多幻术屏障在这里,一般人难以靠近,便不会打扰柳先生的长眠。即使那只是一处衣冠冢,墓里只埋着柳红英三十年不曾离身的百花弓。他真正的身体已经被林雨行毁去了,那天的腥风血雨中,只剩一把长弓掉落在地上,见弓如见人,那曾是华夏之脊箭破天穹的象征。秀千代和秀绮罗也来了,同行的是羽上贺道、羽上贤人以及林雨行。他知道柳先生葬在这里,却十年来不曾踏入过此地一步。贤人知道他很难过。一早上他的情绪就已经不太对了,他们是坐在那架樱庭月送给贤人的家庭式超音速飞船里一起去的,老头一看飞船里被他们改造后的大床,就恨不得立马跳个生子舞给他俩,但林雨行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老头坐在他的枕头上而发出抗议,老头眼巴巴地问贤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搞大他的肚子他都没什么表情。仿佛任何欢笑置喙都与他无关。贤人不曾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老头,林雨行对贤人以外的人更是缄默无声,他们下了飞船来到那座小岛上时,柳先生的弟子们正在墓前祭扫。林雨行站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一身黑袍黑帽,形容冰冷肃穆,贤人好不容易灌热的这具身体又在这一天失去了温度。“不上去看看么?”贤人扶着他,他的身体依旧不好,拄个手杖站在海风里都有些摇晃不稳,一半是被贤人搞的,一半是找诗人累的,明明是阳春三月,那瘦骨嶙峋的手被贤人握着捧着,很久都暖不起来。“不了,我看看就好……”林雨行翕动着薄唇,却很难听得清他的声音。贤人于是揽过了他的肩膀,无言地吻了吻他的软发,也不管这个举动在这种场合会引来多少侧目——老头刚刚跑到柳红英坟前吵吵嚷嚷,说自己找了个多么牛逼的孙媳妇,说贤人真是走了狗屎运,说老楠枫柳你想不到吧你最喜欢的下属现在要给我家传宗接代了,说老柳你在天有灵赶紧保佑他俩生个孩子给我啊,说老柳你睁开眼睛看看啊他俩有多让人喜欢啊……嚷着嚷着,还摸出一坛酒,疯疯癫癫地在坟头跳起了谁也看不懂的舞。这一举动把百花门的弟子们吓退了好几个。因此他们在人群之外发现了贤人。“哟!阿贤!”昔日的同门们很快就围了过来。“十年不见了,你还好吗阿贤,听说你后来去英伦读书了?”“阿贤现在都这么高了啊!当年还是个小豆丁呢,还没箭靶子高,瘦瘦小小的。”“阿贤现在又高又帅,还是神来国年轻一代最强的战斗力了呢!”“你们没看电视吗?”有人说,“神来国有一档相亲节目,阿贤好像公开出柜了哦。”“什么?”“真的吗真的吗?”“阿贤你不会吧,国民老公不当,去喜欢男人?”“阿贤你抱着的这个人是谁啊?”“难道是你的出柜对象?”众人七嘴八舌地好奇,没什么恶意,林雨行也就由着他们打量,缤纷热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却早就越过了人群、没有焦距地望着海岸线上不知名的某个坐标。贤人已经摆出了他的营业笑容相顾寒暄。“对啊他就是我老婆啊,全世界他最好,我最喜欢他!”贤人眉飞色舞,“喜欢就是喜欢了,性别什么的不重要,祝师兄师姐们也能早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啊!”不知为什么,小时候融入不进去的群体,却随着年岁的增长,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可他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并不是真心的。他们和他,与小公主和他,都是终将天各一方的昔日同门罢了,同门的意义,对于贤人来说,不过是需要帮助的时候竭尽所能而已。与羡慕他、惦记他、等着他守护的人间众生一样,没什么区别。他忽然惊恐地发现当他卸下身上所有的光环、排除所有的社交关系之后,他是一个比王八蛋更加一无所有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果没有职业使命、没有家族传承在身上,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王八蛋至少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留下。可贤人发现自己好像只是一个活在他人愿望里的人,就如他的营业式笑容,他除了和王八蛋相处时可以想脱就脱想干就干,他和别人包括自己的祖父和父亲相处时,他都只会摆出这一副笑容了。仿佛那已经刻在了他的脸上,摘也摘不下去了。